剑神说的是轻描淡写,黄安听得却是晴天霹雳,当即傻了眼,面容抽搐,作声不得。
剑神见黄安模样,自然知道这小子心中想的是什么东西,于是又长长叹气一声,道:“你且放心,我不是否定你我交手的结果,你的确拔出了我剑这一点毋庸置疑,按规矩我也应该收你为门下弟子,我也确实有此等念头...”
剑神说到这里突然一顿,他摇摇头,这才继续说:“但我思前想后,还是打算放弃...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我却不能传你道,授你业,解开你的疑惑。所以我其实当不了你的师父。”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黄安心中嘟囔,表情阴阳不定。
剑神见黄安神色变化,知他心绪纷扰,也不多说什么,径直走到壁画前,望着壁画,轻声问:“黄安,你也不必过于失落,你若真想学我剑术,我教你也并非不可,只不过...我且再问你一遍,你的梦想是什么?”
黄安心中咯噔一声,他知道这次回答应该就能确定面前这位无上大修是否会收下自己当做弟子,也就是说自己下半辈子的机缘估计就在自己嘴里这句话上了,所以任他黄安再怎么放达不羁也不得不仔细思考片刻,这才开口道:“在下没有什么要改变的,我还是想仗剑天涯,自由自在的生活。”
剑神的眼中闪过一丝火热的光,随即却又冷淡,他微微一笑,可比哭还苦涩,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又逼近黄安,问:“你应该猜出来,我不教你和你的理想有关。”
黄安略顿下,点头承认:“是。”
剑神扭头看壁画:“那为何不改改?”
黄安眉头皱起:“这个...不提也罢,只不过,就连艾珠都认为我仗剑天涯是个笑话...虽然我是认真的...可如果连我的小婢女都感觉不靠谱的一个梦想,又如何能影响到您收我为徒的承诺?这是何故?”
“因为就算你家侍女当那个梦想是笑话,但你却是当真的。”剑神走到门口,“来,黄安,来看看这些浮雕和壁画,你就知道我为何不能收你为徒了。”
黄安满脸可以说全是郁闷,他走过来,站到剑神的侧后方,看向壁画。
青梗剑丘是天下数得着的神仙洞府,天赐的福地,在这里,不但修行可事半功倍,人住久了也能延年益寿,就连器物老损的程度都可以变得缓慢,然而黄安眼前的浮雕壁画却早已斑驳破碎,难以辨认,可是从一些细节处看出当年非凡的精致与细腻。
如果是寻常人,那么看到的也就是这些了,但黄安毕竟目力超群,能看得见那些已经被岁月磨损的细微痕迹,加之到底还是有那么些许文化修养,所以也足以看懂壁画和浮雕上的内容。
而黄安面前的这一幅石雕上镂刻着一位少女,她端坐在冰河之上,有三位男子对其施礼,其中一个衣着古朴,一个则是当代人的服饰,至于最后那个...黄安皱眉,这个家伙穿的非常奇怪,不过倒也不难看。
当然衣服只是众多细节中的一个,另一个点更令黄安在意,那就是这三位的手里都拿着一件兵刃,其中古衣男子持有的那件分明就是挂在石室正中的那把伏一剑。
“这是我的老师。”青梗山主的话适时解答,“一个,很...怎么说呢?我不是很了解他。”
“既然持有伏一,想来是剑道圣人...”黄安低声说,“那么那位女侠是?您这一脉的祖师?”
“她叫七音。”青梗山主的声音同样轻,“怎么说呢?按我老师的话来算,她的确是我们一脉的祖师,或者说...要更进一步,嗯...她应该算是分割这一概念的缔造者,是我们信仰的神明,可...说真的,我根本没在任何一本书的记载中见过她,除了我师父的话语里...顺便一提,剩余的那俩人我也没见过。”
黄安皱起眉头:“如果真有这样的人,那也一定是天地初分,万象方定时的存在吧?毕竟只有那时候才是大道沉浮,真理不明的混沌状态,才能形成法则。”
山主摇头:“非也,如果那位少女真的能达到那种境界,那就能劈开岁月的洪流,逆行向上,无视因果逻辑,前后关系,在所有的时间里刻下自己的道理...啊,总之这种事情...玄之又玄。”
黄安苦笑:“这种事情能做到吗?”
“就我这点道行都能斩去运行之理,可以暂断日月之行...似她那般伟大的存在能做到这一点很正常。”剑神一本正经地说,一脸的神情也说明他真的感觉自己说的离奇言语其实很正常。
黄安则是相当的无语,这点道行?这话说出去是想气死一票大修的节奏啊!
像是看穿了黄安的心理,剑神轻声道:“你现在走过的路还太少,虽算不得井底之蛙,可也说不上眼界开阔,当你真的理解这个世界后你就会明白你我其实一样的渺小。”
说着剑神走到下一幅壁画前停住:“说跑题了,我们继续,总之,当年我师父等三人拜服的那位乃是剑道的终极,这一点毋庸置疑,我老师那时视那位大人为毕生梦想,永世的追求,他期望能接近那位大人,哪怕只是一点,为此,他疯狂地努力着,他天赋与我相当,自然很快就达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境界...”
黄安深吸一口气,他感觉事情的重点即将来临。
剑神往前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他沉默了一会,才说:“当时,那位大人是我老师的一切,可有一天,他无意中发现,那位心中的神祗竟然跪伏在一座庙宇里,无比畏惧而虔诚地膜拜一尊神像,虔诚到好像是在作践自己...”
“我老师感觉自己的三观都崩塌了,他不能忍受那位少女如此的行径,他认为在自己心中那个完美无缺的神崩塌了,他于是离开了少女,离开了那位大人。”剑神的语气平到没有一丝起伏,平到不正常。
“就因为这个?”黄安感觉不可理解,“这就——”
“对于你而言可能没什么,毕竟只不过是人家有信仰而已,但对于我老师就不一样了,对于我也是。”剑神目光有些落寞,他看向那把悬挂这石室正中的宝剑,“那位少女是剑道的终极,她跪伏了,代表剑道跪伏了,这意味着剑道一道纵然修行至最深处,也不可真正的超脱。”
黄安不语。
剑神叹气:“总之,那件事情对我老师的影响太大了,最后,我老师只能这样安慰自己:那位大人也没有把剑道之路彻底走完,没有真正获得剑道的真理...然后带着这样的想法,我老师开始了一段旅程,他打算自己去探究剑道的终极。”
黄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于是不由自主地发问:“那么,那位大人又遇见了什么呢?”
剑神指指旁边:“你且往下看,我与你慢慢分说。”
“决定自己寻找剑道真理后,我那老师于是开始一段波澜壮阔的征程,那是三千多年前的事情...老师他的道行之深,剑法之精妙,远在立教大修之上,但却少有名声...原因很简单,看见他出剑的人都死了,无论是他的对手还是观战的人...当年的他是个很凶虐的人。”
黄安想起历史上某几段无头凶案,不由咽了咽口水。
剑神没有在意黄安的表情:“老师他当年纵横跋扈,蹂躏一切,剑下亡魂数不胜数,他一共旅行了四十九年,杀掉了立教大修一十三人,被他毁灭的道统就有九个...不过有一半以上估计现在连个名字都没能留下来吧。”
黄安不语。
剑神走过一幅又一幅壁画,经过一面又一面浮雕,这些浮雕和壁画描述的都是曾经那位剑道大师的经历,讲的全是他如何疯狂地追求所谓的剑道真理,然后切瓜砍菜一般将所有的拦路者统统斩杀于三尺青锋之下。
看着这些或说辉煌或说血腥的画面,剑神也不由微微有些出神,他停了一会,这才继续说道:“我老师的旅程是从东南沿海开始沿着一条斜线走向西北,这个过程可谓是波澜壮阔,嗯,惊天动地,呃,鬼...鬼哭神泣...但也没什么可说的。”
黄安心中暗暗一口长气叹出来,九个道统都毁去了还说没什么可说的,这种话,恐怕也只有剑神这样超越了立教大修的顶尖强者才能说出,才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吧。
此时第一面墙壁的故事已经到了尾声,两人已经来到另一面墙壁前,而这面墙壁显得很干净。
剑神眉头紧锁,自从他开始讲故事,他中间停顿了数次,但时间都不长,可这一次,他过了好久才开口:“我师父的旅途走了很远,他穿过了西域三十二国,穿过雪连山,穿过了老苔原,穿过了穹山,穿过了死海大漠,穿过了无声之地,然后还路过了很多连古书上都没有记载的地方,最后,他来到了一处奇怪的土地上。”
说到这里,剑神再次停下,这一次的他沉思的时间比上一次还长的多,这使得黄安正好有机会去仔细观看这面墙上的壁画。让黄安很吃惊的是,他发现这面墙上的壁画和之前那面墙上的完全不同,之前的那幅画上无论是哪个人物都是常人大小,比例真实,很显然是以人为主的题材,而这一面墙上所雕刻的人都极其渺小,除了边角的几处环境人物,占据画面九成九以上的都是大片的空白,而装饰这些空白的则是一些扭曲的线条雕刻,别扭的壁画加上别扭的雕刻混合在一起,显得非常的怪诞。
这算写意留白?三千年前...貌似也没有这样残山剩水的写意手法啊?黄安疑惑,而且这也太残太剩了。
剑神终于开口了:“雪连山是九州的西北角,这是公认之理,过了雪连山就出了九州之地,再往西北便是方外之地,也就是北荒了...而按大承皇宫所藏的周天全勘图所述,西北最远之地是穹山,穹山之后是广袤的大漠,大漠和穹山交汇之地是寻常民众生活的最边缘处,是故穹山西北角有上古帝王留下的‘天于此尽’的石碑...但对于大修而言天地却没那么狭小,穹山也算不得西北尽头,大修眼中的西北尽头叫大雀冥山,那是一片虽不算高,但没有尽头的,起起伏伏的荒芜土丘,也就是古书中所载的无声之地,因为那里是天日不到之地,终年黑暗寒冷,有千年冻土,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没有任何生灵,甚至连风和光的没有,只有一片无尽的夜色,却没有星辰,所以寂寥无声,所以...叫做无声之地。”
黄安点头:“是的大人,我记得家里所藏古书《大夏帝见闻中有西北去,不知几亿万里,有大荒丘,起伏不定,连绵不绝,日所不照,月所不经,无阴阳消息,无声无息,万古长寂...所说的就是那里吧。”
剑神微微点头:“不错,九千百年前的大夏时代的神帝所著的书中已经提到大雀冥山了,但直到三千年五百年前,有大修飞度死海大漠才真正确定了这片土丘的存在...当然也只是在大修圈里传,就算这样,也还有些大修不信,跑去看来着...你们凡众之间应该还是以穹山为天西北之边界吧。”
黄安连连点头:“可不是,你要在文举的地理考试上写什么大荒丘是西北天尽头可是完全不得分的!”
剑神第一次笑了,他摇摇头,似乎感觉凡间的事情真的很可笑的样子,然后他又说:“我老师用了七年的时间从东南沿海来到了大雀冥山,用了二十年时间在大雀冥山中一直往西北走,然后来到了我刚才说到的那个奇怪的地方。”
黄安感觉不对劲:“您的师父不是为了探寻剑道真理才旅行的吗,而且看您师父行事的样子应该是想在战斗中悟道,可这大雀冥山中连个活人都没有,他到这种地方干什么?”
剑神扭过头来:“你能注意到这点不简单,不过大雀冥山可不像是你所看的书中所说那般简单,某种意义上大雀冥山和昆墟,金刚盘轮山,吴姬天杻山,还有穹高东山这些圣山一样,是无上之地,那里有——”
说到这里剑神及时顿住,然后,他咳嗽了两声:“总之老师去那地方有他自己的道理,或许等你后来强大了会知道这些秘密,但现在最好忘掉这个。”
黄安用表情表示自己真的很讨厌说话说一半。
剑神直接无视黄安:“就这样,在我老师开始旅行的第三十六个年头,他来到了一处非常奇怪的地方...”说着,剑神顿了顿,见黄安没有打断他的意思才接着说,“他看见...或者应该说他感觉到了他的前方出现了一堵墙。”
“墙?”
“啊,没错,一堵通天连地的墙,一堵往两侧无限绵延的墙。”剑神说,“而且,是一面很古怪的墙——在我老师发现这面墙存在后他就施术点火去看,结果发现那面墙是透明的。”
“当时我老师站在一个出较高的丘陵上,极目远眺,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连绵不绝的土丘,一直到他看不见的地方,而那面墙就在他身前百丈处,巨大无比却绝对透明,单用凡眼完全看不见,可它就在那里,不知是何人建造,分割了大雀冥山。”
“之所以说是建造,原因是如果用道行去感知,就能感觉到那面墙上刻满了奇怪的文字和图画——这完全是人工才用的杰作,至少不是天然所成的。”
“透明的墙...却雕刻着花纹和文字?”黄安再次提出疑问,“这不对啊,既然连墙都看不见,那些文字还有何意义?难道那道墙的建筑者和您老师一样,也是大修?”
剑神摇摇头:“不知道,但在我老师看,谁建造了这堵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堵墙挡住了他的去路,于是他一剑砍上去——”
黄安屏住呼吸,关键要来了,他想。
果然,说到这里,剑神的表情也变得凝重:“一剑上去,只听如翠玉相击的声音传出,那道透明的大墙上连一道印痕都没有留下,我老师大惊,自己这一剑虽说是信手而为,可当时他的实力之强远在那个什么剑仙之上,这一剑足以切断山脉。”
那个什么剑仙也是够了...黄安心想。
“于是我老师再次持剑,这一次,他用上十层的力量,一剑辟出,顿时天地其悲鸣,那一剑的伟力如果落在神州上,我们这个九州瞬间就会被一分为二,但,那面墙依然没有丝毫的动摇,也没有被劈开,连一道印子都没有留下,和上次一样。”
“那能灭世的一剑竟然奈何不了一面墙。”
“面对这面墙,老师又吃惊,又愤怒,震惊无比,勃然大怒。”
剑神的声音低沉下去同时也变得有些飘忽,就好像摇动的火光一样,然而这里是密室,又是从哪来来的风吹动了火烛呢?
“于是,我老师剩下的十四年就一直在和那面墙较劲。”
黄安跟随着剑神走向下一面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