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房门“哐啷”一声被人踢开,只见被陈文祺点了穴道的两个衙役领了数人,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明晃晃的腰刀,闯进房中,手指陈文祺叫道:
“娄大人,就是他。”
在点穴道时,陈文祺想到秋夜气温较低,不忍两个衙役长久受凉,而且自己与杜平交谈不会太久,故此只轻轻点了两个衙役的昏睡穴,拿捏着一个时辰之后便可自解。哪知一念之仁给自己带来麻烦,两个衙役醒转后,飞快地跑去报告了娄子通,这才引来娄子通带着在县衙值夜的捕快前来抓人。一进门,娄子通不由分说,就叫“把刺客给我拿下。”
杜平连忙挡在陈文祺身前,说道:“娄兄不要误会,他是杜某……”
娄子通截住杜平的话,冷冷地说道:“杜大人不必惊慌,谅这小蟊贼挟持不了大人您。”说完对众衙役喝道:“还不动手?”
“且慢。”陈文祺将杜平往旁边轻轻一推,走到娄子通的跟前,问道:
“尊驾就是代掌黄冈县的娄子通?”
“大胆,你敢直呼本……人的大名?”
“呵呵,姓名本是用来呼叫的,尊驾既然不欲人直呼,何必取名?”
“大胆蟊贼,死到临头还逞口舌之快?最好束手就擒,免受皮肉之苦。”
“阁下这是要留客?深更半夜的在下正无处可去,按理说县衙确是休憩的好地方。不过在下琐事缠身,今儿就不劳阁下款待,待我办完事后,定来与阁下一会。”
话音一落,站在室内的捕快们徒觉一股大力撞来,不由自主地往两边一退,让出一条通道,昏暗中一道身影一闪而过,眨眼间已到院中,待娄子通等人随后追出时,早已不见了陈文祺的身影。
娄子通返回杜平的房中,向杜平“关心”地问道:“杜大人,那刺客没伤着您吧?”
杜平摆摆手,谎称道:“没有。他并非刺客,是……是下官的远房亲戚。”陈文祺临走前,利用“传音入密”向杜平说了两句话,其中一句是嘱他不要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是吗?”娄子通疑惑地说道:“那是本……人唐突了。既然是杜大人的亲戚,在下也不再追究了,杜大人还是早些歇息吧。”说罢手一挥,对众衙役说道:“我们走。”
来到院中,娄子通叫过原先那两个衙役,将手往杜平住的房间一指,低声吩咐道:“警醒一点,他有什么动静,立即报告。”说完张口打了个呵欠,与几个捕快分头离去。
翌日天明,黄冈县衙里一如往常,该“点卯”时点卯、该升堂时升堂,守门的依然守门,巡查的依然巡查,仿佛昨夜未发生过任何事情。娄子通还是在辰、未、戌三个时辰准时将汤药送到杜平的房间,亲自服侍他喝下,然后离开。
冬至短、夏至转,此时寒露已过,夜色来得比较早。娄子通第三次送来汤药的时候,已是金乌西坠,暮色渐浓。
杜平喝完碗里最后一口药汤,向娄子通称谢道:“多谢娄兄。”
娄子通接过杜平手中的空碗,说道:“杜大人不要客气,在下告辞了。”说完转身走出房门,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绕过西厢房,娄子通来到一间上锁的偏房门前,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打开房门,左右一瞧,见四处无人,便闪身进入房内,反手关上房门。
房中陈设很简单,只有一桌一柜一铜炉,铜炉上放着一只瓦罐,想来这便是他专为杜平煎药的地方。
娄子通走到桌前,将手中的药碗倒扣在桌上,转身捧起铜炉上的瓦罐,出门跾到偏房后面的一个扬凼当地方言,倒垃圾的土坑,垃圾在坑内腐烂之后可作肥料作者注旁,拾起凼边的一把铁锨,刨开垃圾,将瓦罐中的药渣倒出,再以旁边的垃圾覆盖。做完这一切,才将瓦罐捧回偏房放好,锁门而去。
娄子通前脚走,陈文祺后脚就从西厢房墙后转出来,迅速下到扬凼中,用铁锨慢慢刨开覆盖的垃圾,一堆药渣显现在眼前。
他拾了一根短棍,仔细地拨弄翻看,似在辨认药方配伍。药材经过三次煎熬,几乎都已酥烂,短棍一拨,立刻分裂成碎粒。忽然,陈文祺眼睛一亮,扔下手中的短棍,伸手拣出一片形状完好的药材,仔细瞧了一会儿,又撩起衣襟擦了擦药片上的污垢,送到舌尖舔了一下,皱着眉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跳上扬凼,潜出县衙。
午夜,杜平睡意朦胧之中,忽觉房中有动静。他睁开眼睛一看,一个人影站在床前,正弯腰轻轻拍打着床沿。杜平一惊,正要叫喊,只听人影轻声说道:“杜大人,是我。”
杜平一听是陈文祺,心里一松,吐出一口长气,说道:“吓死我啦。”说罢便要起身点亮灯烛。
陈文祺一把将他按住,说道:“不必起来,我们就这样说几句话。”
“陈大人请讲。”
“杜大人,从明日起,你不可再喝娄子通送来的汤药。”陈文祺轻声交待。
“为何?”杜平惊问道。
“照我说的做,我保证杜大人的精神会一天比一天好。至于为什么,以后自然明白。不过,不能让娄子通他们知道你没有喝药,如何瞒过他,你自己想办法。”
杜平虽然不解,但还是点头答应。
“杜大人,当年你废除了钟离岚与司徒蛟两人的定亲契约,那张契约现在何处?”陈文祺虽然几乎确定那定亲契约就在司徒蛟身上,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已经封存在县衙的黄册库里了。”
“除那张定亲契约外,本案还有什么证据留存?”
“还有司徒蛟和钟离岚两人画押的质证记录。”
“就这两样?”陈文祺似乎不信。
杜平点点头:“就这两样。状元公想要什么?”
“杜大人,当年你废除定亲契约时没有判词吗?照理说,这判词不仅应同佐证一同留存备查,而且还应誊抄给当事人收执啊?”
杜平赧然说道:“当时双方同意了调解方案后,书吏便将画了押的质证记录呈给老朽,老朽信手将打好腹稿的判词写在质证记录的反面,待宣读完判词,司徒蛟和钟离岚他们都迅速离开县衙。老朽见调解圆满结束,一高兴,也没顾上让书吏重新抄写判词。”
陈文祺一听暗暗叫苦,果然不出所料,当事人手中并没有判词。不曾想杜平的一个疏漏竟然失去了关键证据。
“状元公,你打算与莫仁兴打官司?”见陈文祺半天没说话,杜平关心地问道。
“在下并非当事人,如何能打这个官司?我只是在寻找佐证而已。”
“老朽当年亲自办的案,自然是最有力的证人,何须另找什么佐证?”杜平信心满满地说道。
“杜大人愿意出面作证,那是再好不过。但莫仁兴老奸巨猾,若对大人的证言不予采信,大人你待如何?”
杜平闻言一窘,暗想空口无凭,那老贼必然抵死不认,便对陈文祺说道:“既然如此,状元公便将那案卷取出来吧。老朽虽然离职年余,可主簿他们这些人还是肯听招呼的,老朽写个字据,你拿着趁夜去找主簿,让他将案卷取出来。”杜平极希望方家胜诉,这样一来,自己复出的机会就大了,因此他热情地给陈文祺献计献策。
陈文祺心道,到如今还不知道莫仁兴为何让你离职养病?口里却说:“晚了,那宗案卷只怕早就摆在黄州府书房的案上了。”
杜平初时不解,细细一想,方始明白莫仁兴“软禁”自己的原因,一时又气又恼,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文祺看看窗外,已有丝丝的晨曦透入房中,便站起身向杜平辞行,“杜大人,请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天色微明,早起的人们又开始忙碌新一天的生计。
陈文祺心里有事,出了县衙之后,信步向郊外走去。黄冈县的质证记录与判词,是废除钟离岚与司徒蛟定亲契约的关键证据,而莫仁兴让杜平离职养病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毁灭这个证据。陈文祺对此深信不疑,因此他根本没打算去县衙的黄册库查看“验证”。
但是,失去了这些书证,方彦杰、钟离岚如何与司徒蛟对簿公堂?就算杜平肯出庭作证,除非双方当事人共同承认,否则,这种孤证是不可能被作为断案依据的。
怎么办?
自从科考以来,陈文祺可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沈灵珊被绑架、居庸关遇暗杀、酆烨的荒唐合约、郭村的无头命案、战静州、收“三卫”、还有在息风岭独战岭南三凶,等等,每桩每件不是凶险至极就是茫无头绪,但他都能镇定自若、从容应对。然而今天,他头一回有了一筹莫展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