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斌走后,朱佑樘这才宣在御书房门外久候的刘健觐见。
“臣刘健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先生,不必多礼,赐座。”朱佑樘此时比在琼林苑温和得多,吩咐太监为刘健搬来一张座椅。
刘健谢座之后,顾不得客套铺垫,直奔主题:“皇上,今日陈文祺身穿大红衣袍,其情可悯,其行可谅。不穿欺君,穿则逆俗,欺君是大罪,逆俗是小错,故微臣以为陈文祺今日的选择并无不妥。况且陈文祺才华横溢,胆识过人,实乃我朝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尝闻人言:用人如用木,毋以寸朽弃连抱之材。恳请皇上宽宥陈文祺所谓逆俗的小错,为朝廷留下一个栋梁之才。”
朱佑樘对刘健的话并不完全赞同,国法家规虽有抵触,但如事先禀明于朕,自有朕为他做主,何至于弄到如此地步?可见这个陈文祺“胆识过人”是假,“有胆无识”才是真。但朱佑樘深知“王者不辩,辩则少威”的道理,不愿意与刘健讨论陈文祺“有识”还是“无识”,只是淡淡地说道:
“朝廷法度,不能因人而废。朕主张孝治天下,所用之士非但要大忠,而且还要大孝。陈文祺固然是才高八斗,若是品行不端,又何以堪当大任?”
“皇上,以微臣对陈文祺的了解,他还不至于如此糊涂,其中定有隐情,恳请皇上明察。”刘健有些不甘心的据理力争。
“既是如此,就请刘先生前去察问,看他是否真有隐情。”
“圣上命微臣去察问?陈文祺与微臣有师生之谊,这……恐怕不大妥当吧?”刘健有些意外。
朱佑樘一笑,说道:“刘先生为人端正持重,满朝文武谁不知晓?朕已命牟斌将陈文祺转至秘密之处专门看管。这有金牌一面,先生拿此金牌找牟斌就行。”
“谢皇上垂爱,微臣这就前去察问陈文祺。”
刘健手持朱佑樘的金牌,退出御书房,步出紫禁城,自己的官轿还在门外等候。正准备上轿,忽然从轿后转出一人,匍匐在地:“恩师在上,学生翁隽鼎拜见。”
“啊,是你。你怎么还没回驿馆?”
会考结束后,中式的进士均从各自投宿的客栈、旅店搬到官家的驿馆,等待殿试以后授职赴任。
“学生想打听一下陈年兄的消息。”翁隽鼎惶惶然说道。
“哦,文祺暂时还没有大的问题,皇上还要查实一下他那族规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吧,你去驿馆将文祺的行李取来,随我走一趟。”
翁隽鼎自然乐意,连忙取来陈文祺的包裹,跟在刘健的官轿后面,亦步亦趋地跟到了诏狱。
虽然诏狱警卫森严,但有皇上御赐金牌,所到之处通行无阻。不消片刻功夫,翁隽鼎搀扶着恩师刘健,来到关押陈文祺的地方。
说来颇为滑稽,陈文祺人在牢房重地,却仍然穿着大红的状元衣冠,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看见恩师到来,陈文祺连忙施礼问候。刘健没有与他寒暄,公事公办地说道:“陈文祺,本官奉旨查问,你可要据实回答。”
陈文祺见刘健神态漠然,只好应道:“大人查问便是,学生决无虚言。”
“本官问你,既然你陈姓家族禁穿红装,你为何无视族规,擅着红袍?”
“回大人,本族忌讳红色衣冠是实,但并无明文规定禁止族人穿戴。而且学生穿着状元袍服,也是本族现任族长陈南松叔公所特许了的。”
“特许?皇上前日才钦点你为新科状元,你那叔公远在千里之外,又如何知晓、如何特许?”
“学生有本族现任族长陈南松叔公的亲笔字据为证。”
“字据何在?”
陈文祺从翁隽鼎手中接过包裹,自包裹中拿出一个未曾启封的信笺,双手呈给刘健。
刘健撕开信封,取出信笺,只见上面写着:
“文祺此次进京赴考,如若侥幸独占鳌头,当以国家规矩为重,披红戴花均无不可,勿以家传习俗为羁。此嘱!陈南松。弘治三年正月十六日。”
“陈年兄,这信笺你都没有拆开,怎知尊叔公写的便是许你穿红的意思?”翁隽鼎回忆起当日陈南松交信时的情景,忍不住问道。
“你还记得当时敝叔公说的两句话?若是侥幸过了会试、中得状元,你便将它打开来看若是未曾占得鳌头,就原封不动地带回来还给叔公。只有中了状元才能看信,必是与状元穿戴有关了。叔公怕明说了令我难堪,方才作此谜局,故此所写内容不难猜测。”陈文祺淡淡地说道。
刘健一见有他族长准许手书,心中一宽,但仍不动声色,继续问道:
“既然知道尊族长有特许的字据,适才宴会之中为何不说出来?”
“学生顾忌恐对恩师不利,故尔不敢言明。”不知不觉间,陈文祺改换了对刘健的称呼,刘健因陈文祺有其族长特别关照的字据,心情不免也轻松下来,奉旨查问变成为师生对话。
“对老夫不利?此话从何说起?”刘健蹙眉道。
“恩师可还记得会试之后的买官鬻题案?”
“你是说如若说出尊族长特许你穿红带绿之事,会给人留下你我预先串通、买官鬻题的口实?”刘健的思路非常敏捷。
陈文祺点点头,说道:“正如恩师所言,皇上前日才钦点学生为新科状元,我那叔公远在千里之外,又如何知晓而且特许学生穿戴状元衣冠?这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学生还在家乡的时候,叔公就已知道新科状元非我莫属。而要在群才齐聚的殿试中稳占鳌头,也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学生肯定能在殿试之前知晓殿试题目,做足了准备,因此不怕状元旁落。恩师是今科殿试的读卷官,又是学生乡、会二试的座主,泄题者必是恩师无疑。”
刘健思索了好一阵子,然后缓缓摇头说道:“不对,殿试读卷官是会试之后皇上临时指定的人选,与你来京赴试相差一段时日,难道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寿宁侯张峦既然处心积虑要于我不利,必然要在恩师与学生串通的问题上大做文章。他可以说恩师早已料定皇上会指定自己为殿试读卷官,也可以说其他殿试读卷官与恩师交情匪浅亦可泄题等等。总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学生尚未经过会试就有族长特许穿戴状元衣冠的事实,仅凭这个事实,您我师生恐怕百口莫辩。”
刘健哑然失笑,手指着陈文祺说道:“文祺呀文祺,你把当今皇上忒也小看了。当今皇上虽然年轻,却是一位宽厚平和、英明睿智的贤君,哪能听信一两句谗言便定罪?不过这事你虽然顾虑不周,但维护老夫的心意我还是领了。对了,你是何时与张峦结怨了?”
“前几日学生也是困惑不解,我与张峦素昧平生……”
不等陈文祺说完,刘健似有所悟,说道:“是了,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想必是你连中三元,他眼红妒忌,故尔处处与你为难。”
陈文祺摇了摇头,说道:“今日在宴会上说到他的丫头名叫司徒燕,学生才知另有隐情。”
“啊?你与司徒燕相识?”
“学生虽与司徒燕不认识,但却与一个名叫司徒蛟的无赖有点过节。恩师可还记得去年黄州道旁的功夫茶楼?”
刘健“噗嗤”一笑:“记得,怎么不记得?那是老夫的好友夏尧兄忽发奇想,要搞什么人才测试,老夫只好陪着他玩玩。我与你不正是在那茶楼中第一次碰面吗?”
“那茶楼的女掌柜钟离岚您老可还有印象?”
“怎么没有?印象还挺深呢。那丫头虽是女流之辈,却颇有大丈夫的豪爽气概,那天还追着老夫哥俩要退还半日的租金呢。咦,怎么忽然说起她来了?”
“恩师有所不知。那日您与那位老伯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伙人,为首的就是这个司徒蛟。”接着陈文祺把司徒蛟大闹茶楼、威逼钟离岚,自己诱劝司徒蛟告状、废除钟离岚与司徒蛟订婚契约以及后来司徒蛟带人到陈家庄闹事、在“同福客栈”看见司徒蛟等等经过向刘健述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这个司徒蛟文不能提笔测字、武不能仗剑防身,却屡屡无事生非、横行乡里,想必就是倚仗国丈张峦之势,司徒燕与他一定大有渊源。”
刘健点点头:“看来这一切都是司徒蛟捣的鬼。但现在不是深究司徒蛟与张峦关系的时候。老夫要尽快将尊族长的意思奏明皇上,消除皇上对你的误会。”说罢吩咐狱卒不可虐待陈文祺,带着翁隽鼎迅速离开了大牢。
离去之前,久未开口的翁隽鼎走到陈文祺身边,握住他的手宽慰道:“陈年兄,既有尊叔公的特许,又有恩师鼎力相助,相信不要多久皇上就会无罪开释,请年兄千万珍重。”
陈文祺点点头,目送二人离开诏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