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大学就是如此。舞台上灯火彻亮,正看他春风驰马,转眼却见新面替了旧颜。如今的时代已经不属于他们。现在,这些“江湖遗老”只是各自淡淡品着学生年华最后的时光,逢年过节,偶作嘉宾,偶也看看台上新人,觑那脂粉糊面,笑一句,哪比得四少当年。
那天七人齐聚,大伙都喝得尽兴,欢声笑语话古今。大哥大嫂举案齐眉,不时互相恩爱地夹菜,冷冰冰的沈沛泽和娇滴滴的花娇依旧像孩子般打闹不休,李一啸节操扫地的笑话将大伙逗得前仰后合,却总把羞答答的琳琳窘得满面通红。柳夏醉眼迷离仰在椅上,看着大家微笑地发着呆。
许多年以后,他们回忆起这一天,那么宁静而美好,其中百味或许只有自己知道。
2.明媚的黄昏
无数人低着头在校园里行走,谁都不知道也不关心谁的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们只是这校园的背景,而这片校园很快也将变成他们人生的一块背景。
随着盛夏那仍犹在耳的声声珍重,喧哗散尽,柳夏在不知不觉中也渐渐成为了那无数人中的一个。
那是他的22岁。有倒计时中的资格考试,和一个看起来颇有前景的研究课题。
他每天清晨一个人出门,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自习,然后踩着月光一个人归去,看到室友们甜蜜地煲着晚安前的电话粥,心底却是宁静。
柳夏也期待爱情。可是高中早就过去,本科也已走完,等待之人却依然在等待,眼看着研究生的日子也一天天减少,那对青春的憾,似乎只能开始尝试去习惯。他终于开始以为自己会就这样平静地过完在吉大的最后三年,学有小成,然后潇洒离开。
直到这个看似依旧是单曲循环的黄昏。日期是2011年的11月11号,干燥而寒冷的空气中散发着枯叶的味道。
想到自己绝逼无望再活100年,这就是他此生所能遇到最“盛大”的光棍节了吧。就像听说今夜会有本世纪最美的流星雨一样,有些事过去了就是一辈子,这种时候往往会让人嗅到一种宿命感,和一丝对宿命的无奈。所以看着微博上满屏的脱光宣言,木若柳夏,心也似泛起了一丝涟漪。
“叮!”柳夏出神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看到电梯缓缓打开的门,自嘲一笑,走进了由700万册藏书散发出的淡淡书香里。
这书香属于吉大图书馆,柳夏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衣柜的味道。
图书馆位于校园的中部偏西处、北苑一舍的东南面,它与宿舍群之间隔着一个足球场、八个篮球场、一座体育馆、三栋教学楼、一个西池、一个澡堂和三个食堂,步行时间夏季约二十分钟,冬季要四五十分钟。图书馆的建筑面积约9800平方米,钢筋为骨,结构似压扁的“日”字,四面墙全是透明的玻璃,“日”字分隔中面积较大的一面朝南,是五层楼的阅读与藏书区,北面是开阔的休息区,图书馆的正门和电梯都在西面,因为天寒的缘故,东门惯例只在夏季开启。北面的休息区通体就是近三十米高的一层,有白色的穹顶,流水绿树灌木将散放的沙发隔成十几个小群,玻璃墙外春花秋叶夏雨冬雪近在眼前却无尘世之喧,很适合谈情说爱。
图书馆南北两大区域分界处是悬空镂开的木梯和连接着木梯两头的灰色粗瓷悬廊。那悬廊有近三米宽、五十米长,北侧是刷成纯白的钢铁栅栏,南侧是整面的透明玻璃墙,墙内就是阅读和藏书区,入口与电梯的出口遥遥对着。出了电梯,一路沿着悬廊往里走,左瞰是校园主路和休息区宁静的风光,右望是望不到边的厅堂,里面整齐地穿插着无数近四米高的书柜和六米长、一米五宽的实木长桌,桌的两条长边各摆着六张一色的实木椅子,那实木都很厚重。
阅读和藏书区除了一样的书柜、长桌、木椅,还有很多的人和很多很多的书,正是那些川流而停留的人和书,为图书馆的每一层楼都酝出不同的味道。
一楼属于文科藏书馆,从中外名著到政经史哲到畅销小说都几乎囊括,因为受众最广,那也是整个图书馆人流量最大和固定人群比例最低的一层,柳夏去得很少,因为那儿对他来说太热闹了。
二楼是理科藏书馆,数学物理化学工程计算机天文生物各据一方,经典文献与国际最新著作都很全,那都是各理工科的学生真正用得着的书目。数学区恰好在深处的西南角,那最后一排书柜有一面可以推动,推开是一道半米宽的长缝,进去后若再从里面闭上,便成了一个特别的密室,九十度的两面都是玻璃墙,雨天特别有感觉,唯一的缺点是冬季颇冷,要披着大衣。本科时柳夏喜欢一个人倚在那长缝的尽头,或对着仿如电影屏幕那头的校园发呆、或听书柜那边偶尔传来的窃窃私语、或只是专心地做着他的数学题,一直到大二下学期的时候,柳夏才在他的秘密小基地里发现了一个同类的痕迹,摊开的牛皮笔记本上有一道解了一半的实变函数题,挺难的,他耗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才写出了剩下的答案。从那天起那牛皮笔记本便一直留在了那里,成了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留言簿,他渐渐知道那是一个女孩,擅长复变和几何,她长着圆圆的脸蛋,有一千条靛蓝的长裙,总想着哪天要把扰人长发的剪短,熟络以后,他们也会互留一些零食小吃,可惜引来了老鼠。柳夏大三寒假前后图书馆的一次书柜调整,那里就被永久地闭上了,他与那个神秘的小伙伴也始终没有机会见过面。
秘密基地被封锁了以后,柳夏偶尔也会去五楼,那是存放各界毕业生论文的地方,由于顶层日照角度很窄,翻的又比较少,五楼的书香很稀薄,不过那儿最大优点是视野开阔,坐在边角,可以看见很远的窗外。
五楼之外柳夏最常待的就是三楼,三楼是特藏书库,存着上百万册的古籍善本。老书的香是会令人上瘾的,晴日里阳光一酝,总让他想起外公书房的味道,柳夏固定的座位在三楼的最南端,他学累了就趴在桌上静静看着周围的人,日子久了,不知不觉间就记下了许多熟悉的面孔,而附属品之一,是他们眼中的秘密。他记得谁总是脉脉望着谁离去的背影,谁经常在谁的课本底下悄悄地放上一条牛奶巧克力,他记得谁曾在谁的身后久久地徘徊却终未开口,谁和谁某天起忽然一起来一起走,他也记得某天起谁不再出现,记得谁趴在桌上哭了,谁的身边又换了谁言笑。一幕幕,一天天,图书馆里不断发生着的来去离合,好像寻常得就好像那窗外的花开花落。
2011年11月11日的傍晚,柳夏却没有去他熟悉的地方,而是在四楼出了电梯。四楼属于报纸和期刊,期刊区带着印油的酸涩,他一直不喜欢,早上的报纸区油墨味太新,也很招人讨厌,不过被几百台人肉吸尘器过滤了大半天,此时应该已可以忍受,柳夏就那样一路发着呆,径直走向期刊区,约定的地方他见到了李一啸——哈,当时若是如此,这日记里许多人的青春甚至一生应该都完全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吧。
径直走向期刊区与一啸约定的地方,柳夏见到了她。
坐在方桌的一角,清瘦的女孩着一袭素裙,恰又生得白皙,乍望间宛若一弯秋月,撩人心弦。她的腿很修长,一米七左右身高,远远并看不出是否穿着裤袜,足上是一双浅棕色平底翻皮短靴,脚踝很细,鞋筒很宽。
柳夏忍不住抬首多看了一眼。女孩的五官很别致,气若幽兰,般般入画。她的发似黑色的海浪,发梢随意地泻在肩膀。
那么单薄的肩膀。
于是柳夏又望了一眼。可就是这一眼锁住了他的目光,他目中映着她浅褐的瞳,和那瞳上暖暖的阳光。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停下了脚步。
片刻的空白后,柳夏似有所觉,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挤眉弄眼的李一啸正坐在这张方桌的对面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李一啸竟然从头到尾都在他的视野内!只可惜,是被虚化了的背景。
柳夏赧然一笑,溜到李一啸身旁的空位坐下。
“哟,咱柳四爷莫不是动了凡心?”李一啸故意用一种无比浮夸的语调,在他耳边笑道。
“动,动你个大头鬼啊。刚才……突然灵感闪过想起哥德巴赫猜想……朕本来已经站在顿悟的路口,唉,一个菲尔茨奖就这样被两声犬吠惊飞天外,你说可惜不可惜!”
“嘿,悠着点吧你。”李一啸压低了嗓音,“不过妹子着实好漂亮!”
“得了吧!自古名花多有主呐,这花儿不插自己身上,嘿,天仙也扯淡。”
一啸正待接话,手机却接连震了几下。“耶,这么快?!琳琳下课了,老大老二他们也快到了,走起走起!”
凳子都还没坐热,柳夏无奈一笑,收起刚刚掏出来的习题本,随李一啸离去。
快走到借书柜台时柳夏回望了女孩一眼,她依旧用左手支着脑袋,静静地写作业,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