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是在王熙一头雾水中开始的,他对医术颇为精通,对人心却知之甚少。
“听说王太医最近在整理张机老先生的遗作?”杨骏开头问道。
“是这样,张老先生对医理研究颇深,成书《伤寒杂病论》和《金匮略要》,在下不才,只能管窥一二,最近正在校订和补充,有劳国丈挂念。”这份工作已经持续了王熙的大半生,他竟有一分得意。
杨骏摆摆手,命仆人拿出一个小金盒,上面刻着《六经》二字,月光下闪闪发亮。光芒刹那从盒子飞到了王熙眼睛里。张仲景一生行医,最终将所有心得著成两部医书,而其主要医理即“六经辨识”,这本《六经》必是老先生前期所作,是两部医书的本源所在。
犹如一头饥肠辘辘的雄狮见到猎物,王熙难掩内心狂喜,声音都有些颤抖,“敢问国丈,从哪寻得此书?”
杨骏倒是大方,大手一挥,“说来话长,不提也罢,先生喜欢尽可拿去。当年皇后难产,承蒙老先生医术精湛,才保得母子平安,原本就该答谢的。”杨骏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听说陛下近日有恙,可有大碍?”
“蒙上天庇佑,此次无碍,陛下此恙乃积劳成疾所致,我已开了温补方子,调养几日即可。”王熙觉察到了什么,内心大感不妙。
“是啊!陛下积劳成疾,实是我们这些人臣的罪过,王太医多费心了”。
武帝得的是什么病,杨骏和王熙心照不宣。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整个内宫恐怕都无人不知。最近东夷诸国来朝贡,其中药材就比往年多出两三成。
突然,杨骏示意众人回避,俯首在王熙耳边悄言道:“依王太医之见,这积劳成疾的病还能治吗?”
这话可把王熙吓得不轻,许久才缓过神来,正色凛然道:“身为人臣,国丈竟出此忤悖之语!陛下受命于天,其寿命岂是凡人可言的?”
杨骏碰了个大钉子,自觉好生没趣,只得打圆场,“王太医怕是有误会,我也是替陛下的痼疾着急啊!我已命人前去南夷,听闻苗寨有良药,可治陛下之疾,但山高路远,往返少则半年,多则一载,不知可否耽误陛下病情?”
“不妨,陛下命祚,千秋万载,若果有此药,请国丈早日取来,以尽人臣本分。”王熙知道杨骏在试探,如果他嫌慢,则说明陛下命不久矣,只能敷衍搪塞。
杨骏见王熙口风严密,也不再相逼,长揖道:“王太医有起死回生之才,陛下的病,就劳烦先生了,这部《六经》,先生不要推辞。”言讫,杨骏起身,端茶送客,虽然没探听到什么线索,但他还是规规矩矩地送王熙出门。
第二日,杨骏早早来到太极殿外候命,內侍告诉他,陛下昨夜服下药,安稳睡去了。时间不长,司空卫瓘亦到来,他没有那么多耳目,现在方知昨夜之事,心下一阵悲恸。司马炎这孩子,他是看着长大的,当年文帝和景帝在世,卫瓘经常出入司马家,被二帝视为心腹,几乎知无不言。
离上朝还早,大晋的文武官员们渐渐集聚在太极殿门前,最先是杨骏及其弟杨珧、杨济;司空卫瓘及其子卫宣;司徒石鉴,以他们为首,百官自发分为三处,国丈杨骏权势最大,人数为多;卫瓘三朝元老,资历老道,人数为次,司徒石鉴居中,因主管狱讼、监察之事,得罪了不少人,其后仅有寥寥数人,石司空倒也识趣,两边不靠。其余人在四下零零散散,多是不愿卷入党争的清廉之士。
杨骏似是讨好,又似探话,向卫瓘移了几步,神情古怪地问道:“听说陛下昨夜抱恙,卫司徒可知晓?”
“刚才已知晓,陛下福泽齐天,必无大碍。”卫瓘正眼也不瞧杨骏一眼,老将军素来看不起杨骏,觉得他既无军功,又无才名,能忝居高位,无非拜两个好女儿所赐。确实,卫瓘有这个资本,姜伯约、钟士季、邓士载,哪个不是人中龙凤,都被他一一击败,更何况连戟都提不动的杨骏?
“陛下近来身子可大不如前了,太子...”
“陛下春秋鼎盛,提太子干什么!杨国丈,祸从口出啊!”卫瓘一声厉喝,引得众人都往这边看,吓得杨骏连退三步,面如土色,紧捂嘴巴再不言语。他本来想说,太子已东宫开府,该是历练的时候。如果卫瓘表示赞同,他即引出齐王司马攸,这个齐王,照理说早该回封地了,却赖在洛阳不走,其心可诛。没想到卫瓘根本不同他废话。
一阵钟声化解了眼前的尴尬局面,卯时到了。
武帝高坐龙撵,在內侍的簇拥下缓缓到来,华盖亭亭,钟乐齐鸣,司马炎头戴十二旒帝冕,身披朱黑龙袍,斜倚在龙撵的栏杆上,太子司马衷和齐王司马攸分侍两侧,一派皇家气象。齐王是武帝胞弟,后被过继给景皇帝司马师。文帝司马昭晚年时,有意让权景帝一脉,扶司马攸上位,以此报答操劳一生的兄长。不料大臣群起反对,文帝无奈,只得把齐地封给司马攸,王济南。
好在司马炎神经大条,也不去计较,兄弟关系倒也和睦。但随着司马炎身体每况愈下,又有人做继承人的文章了。这些人躲在阴暗处窃窃私语,谋划废掉懦弱愚钝的司马衷,希望武帝百年后由司马攸执掌大宝。
皇太子司马衷出自皇后杨艳,年方廿十有余,因兄长早夭,他便顺理成章的成为嫡长子。这位东宫太子身份尊贵,心智却不大成熟,另武帝操碎了心。若非太子妃和杨骏一党暗中相助,早就地位不保。
相反,司马攸却逐渐表现出明君气度,明君该具备的条件他都有,处理政事,一切井然有序,和朝中大臣关系也不错。但独缺一点,他不是嫡长子,不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