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武官、粗人,遇到这种事,若是一点怨言都没有,那才奇怪,因此他在奏折里先自辩,再抱怨,字里行间却洋溢着对皇帝的忠诚和孺慕,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向君父诉说心中块垒,完全没想到君父是否会疑心自己。
洋洋洒洒写了数千言,他又从头到尾修改了几遍,再通过洛漓念给晏斐听,根据他的意见又改了几次,这才恭楷誊抄到折子上,然后派人送到通政司,按正常程序递到御前。
三个皇子已经废了两个,宁王虽然无恙,却被言官弹劾欺君罔上,不孝不悌,德行有亏,人品上有了瑕疵,自然做不了储君。除此之外,南宫循伤重不治,已经奄奄一息,仅靠着百年人参吊着一口气。康王府长史派去辽北报信的人已经在途中,康王拿住了把柄,只怕会大做文章,闹得天翻地覆。
皇帝这两天恨怒交加,身体承受不住,也病倒了。在龙榻上辗转反侧,他非常不安,生怕自己有个不测,大皇孙不能认祖归宗。宁王并无明君之相,勉强能做个合格的亲王罢了。若最后是宁王登基,于国无益,他又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翻来覆去想了又想,他终于决定不再拖延,派人去宣苏东辰,让他携子进宫。
苏东辰心知肚明,将两个儿子带上,进到皇帝寝殿。带着儿子行过礼后,他当着皇上的面,小心地去除苏钰仲的伪装,然后将他轻轻推到龙床边。
殿中已经清场,只有皇上的贴身大太监在床前服侍。看着苏钰仲的真面目,连这位老成持重的大太监都露出了惊容。
皇帝看着面前的少年,仿佛看到了当年最心爱的长子,忽然感觉很欣慰。那种血脉相连的亲切让他明白,这个孩子的确是他的嫡长孙,是他那不幸惨死的儿子留下的惟一骨血。
他是九五至尊,心坚如铁,此时却忍不住眼眶微湿。想着他那出类拔萃却英年早逝的长子,他的心异常酸楚。
太子身亡时才二十出头,正是刚刚长成,令他骄傲,却又没到被他忌惮的时候,于是在他心里就成为了永远不可替代的孝子,也是最杰出最合格的储君。如今,看到太子临终前殚精竭虑,好不容易保下的儿子健康长大,成为翩翩少年,他不由得想,太子在九泉之下,一定也很高兴。
他伸手拉住少年的手,只觉得精神一振,病情都减轻了许多,于是慈爱地笑道:“孩子,你该叫朕皇爷爷。”
苏钰仲大惊失色,本能地转头看向父亲,“爹”
苏东辰上前轻抚他的肩,“殿下,您本是太子殿下的嫡长子,是陛下的大皇孙。”
苏钰仲和苏钰孟都睁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
苏东辰轻声讲述了当年的种种内情,然后退后一步,恭敬地说:“大皇孙殿下,当年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周密布置,拼死将您送出险地,慈爱之心,可昭日月。臣按照太子殿下的指示,保护您长大。如今您与皇上已经团聚,臣不敢再居父职,请殿下恕罪。”
“爹!”苏钰仲满脸是泪,大声叫道,声音里满是痛苦。
苏东辰长叹一声,移开目光,看向皇帝,“皇上恕微臣欺瞒之罪。”
皇上的心也很乱,暂时计较不了这些,只顾着安抚孙儿,“孩子,苏爱卿是你的养父,这勿庸置疑。你也不要忘了你的父王和母妃,他们的在天之灵都惦记着你。”
听到皇帝承认苏东辰是自己的“父”,苏钰仲的情绪平静下来。想到亲生父母当时在四面皆敌、生命垂危的情形下还想尽一切办法送自己逃生,他又泪落如雨,“父王,母妃皇爷爷”混乱之中不及多想,他一头扑进皇帝怀中,抱着他嚎啕大哭。
皇上搂着梦寐以求的孙儿,也是老泪纵横。守在一旁的大太监拿袖子抹着泪,连忙去给皇帝斟茶倒水,不停地劝道:“皇上保重龙体。”
苏东辰搂着惊悸不安的儿子,轻声叹息,“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他在前世几乎从来不看古文,到了这一世后融合记忆,对无数诗词歌赋、经典文章耳熟能详,却不能完全领悟,此刻看到这一幕,忽然有所感慨,似乎又明白了许多东西。
皇上虽然在安慰孙儿,却仍然没有放松警觉。听了苏东辰念出的诗,他心有所感,渐渐收了泪。待贴身太监服侍自己净过面,他下了龙床,拉着孙儿到一旁的罗汉榻上坐下,看着苏东辰笑道:“难得听到苏爱卿吟诗,虽然用词浅白,却感情真挚,是可以流传千古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