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的内心充满了愤怒。身为一名告老的宰相,太后、官家一向都对自己青眼有加。太后甚至曾经动过请他再次出山收拾王安石留下的残局的念头。
可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似完全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他知道此人深得官家赏识,可是这种微不足道的赏识,对于皇家对他这个居功至伟的老臣的恩宠而言,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此处,他不免又有了底气,缓缓坐下,不无矜持得端正了腰身。
“上个月,太后宣我进宫说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都是些家常琐碎。人啊,年纪大了,过去的陈年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都会想起来,少不得想找人说说……”
沈晦自然知道他不过是在接太后的名头给自己积威。便索性不借他的话茬,只看他如何表演。
廖铭见沈晦不做声,料想是欧阳修所言起到了威慑作用,不由得大为得意。忙不迭恭维道:“义父乃朝廷多年肱骨,深得太后、官家相知,太后自然最与义父说得来!”
欧阳修听此言,面上顿显飘飘然之意。轻轻摆摆手说道:“哪里哪里,不过是多服侍了几年官家、太后,多听过些体己话而已!”
他一边说一边两眼角的余光暼向沈晦。
“官家年轻有为,每每与我谈及国是总是不眠不休,我这老迈之躯委实是打熬不过。倒是太后,常常说些微末小事,倒也轻松许多。”
沈晦却听出了他无意间表达的情绪:相较太后同他家长里短,官家恐怕同他无话可说。
想到此处,他的嘴角便露出一丝讥讽。
欧阳修立刻捕捉到了他神情中的不屑与不敬,脸色变得有些阴沉,陡然加大了声音道:“太后他老人家嘱我身退莫忘国是,要适时地关心民间的疾苦,替官家分忧。可巧,今日便要替太后到杭州来听听当地官员说说疾苦,好向太后她老人家交差!”
他目光灼灼、言辞决然,其间意味不言而喻。
说罢,欧阳修轻轻转向一旁的廖铭说道:“廖通判,你有何难处,不妨道来,我自会向太后她老人家呈禀!”
廖铭望了望沈晦,阴恻恻一笑道:“承蒙欧阳大人挂怀,廖铭一介小吏,自问勤勉系民,怎奈力有不逮,加之心怀叵测之人处处掣肘,空有忠君报国之心,却难酬忠君报国之志!”说话间竟然老泪纵横。
欧阳修轻轻摇了摇苍苍白头,言道:“杭州通判毕竟地方首脑,何至于这般委屈?”
廖铭这才停止了哭泣,手点着沈晦等人道:“这位沈先生,来自东京,上可达官家骨肉、王公贵胄,下可达市井无赖,下官为人清淡,天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性子,自然只能对这位沈先生避而远之。奈何沈先生咄咄逼人、实令下官倍感艰难。”
“哼!”欧阳修斜瞥一眼沈晦,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哼。
廖铭仿佛自这一声沉哼中得到了指令一般,陡然提高了声调,继续说道:”沈先生行事有三:一是纠集草莽,行不端之举。沈先生亲随高俅乃是东京臭名昭著的无赖之徒,晁盖则是济南府落魄草莽。此番杭州之行,自是安了图谋不轨之心。近日杭州城内连续喋血,萧山来家庄突遭灭门,想来与这一干人等干系莫大。二是霸占市场,扰乱贸易。沈先生成立所谓‘龙井茶庄’,实则是纠集暴徒竭尽威逼利诱之能事,欺行霸市、搅乱市场,强买强卖劣质茶叶,攫取暴力。杭州武林坊数百茶商苦不堪言,却是敢怒而不敢言。三是勾结外敌,居心叵测。沈先生此番同行之人,有两位非同一般的人物:他们是来自西夏国的李谅祚、梁洛瑶!这二人来至杭州其间,‘莫罗魇’横行,‘迷迭香’充斥市场、西夏死士公然行凶,我倒是想请沈先生给杭州民众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说罢,拂袖而立,满面正义愤怒之色。
欧阳修平静地望向沈晦,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沈晦,我在东京便知你名。不过是借着一点小聪明,诗文上有些微末造诣,得了太后、官家、公主的些许恩宠。说到这恩宠,欧阳某人跟随太后、官家大半生,加身的荣宠可谓是车载斗量,又岂是你一介落魄子弟所能比拟?更何况你以恩宠自恃,得意忘形而放浪形骸,你今时今日之举,可谓是愧对官家、愧对苍生、愧对天下!”
沈晦望着激扬慷慨的欧阳修,又看了看自得意满的廖铭,轻轻将手放至身后,轻轻踱着步子,朗声说道:“欧阳老大人,今日之言恐怕说得过早,我担心你稍后会有覆水难收之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