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跟百灵夫人一样睡不着的还有御官救下来的思霜姑娘。

没有了嘈杂的乐声，没有了嫖客的调笑嬉闹，别说一枚针掉在地上听得到，就连藏在窗外树叶里鸟儿无声的呼吸都一清二楚。在这样的环境里休息，就好像新生婴儿在娘胎里沉睡一样不受打扰。

她是极其渴求一份清净的，无奈，在菱香阁里习惯了用喧嚣遮盖万事万物，心一旦置于安静的地方，就会叫嚣个不停。

静不下心来的思霜只写了几个字便停了笔，夜还很长，木兰调也很长，几百首不是一天两天写得完，何况她现在并无心思写。

今日，本该是个耐心度过的又一个同样的日子。

直到他的出现。

菱香阁里随着声乐丝竹翩翩，起舞的众女子宛如仙界的飞翔的仙女，给看客们描绘着伸手可及的幻境，她登台演唱木兰调的一小节，那只是众多曲目中十分常见的一首。台下有风度翩翩观赏的，有拍手叫好的，有醉醺醺指点着口无遮拦的，有对着其他姐妹放肆动手动脚的，她都见惯了。

又一个一模一样的日子罢。

思霜如同三心二意的蝴蝶翻飞在花丛中，衣裙过水不沾湿，早已神游天外，打着牙板唱减字木兰调，台下并无几人认真听曲，再说这些个人，来菱香阁又不是真的为了听曲子。几年来翻来覆去唱了几千遍不下的曲目就算词意再怎样动人，唱多了，腻味了，也会变成馊水一样无聊。思霜姑娘心生奇想，要么把减字的和全字木兰调两套不同的曲子一句句混搭起来唱，要么随意抽取木兰调的几个片段穿插着唱，不同词牌不需要不同种乐器与和歌做伴奏，字不对称，调式忽高忽低，这样唱了很久，竟也无人发觉，她悄悄自娱自乐。

菱香阁里的姐妹们今日特别吵闹，因来了位自称西泽二王子多拿的黑矮胖子，十分多金，他没见过风临女子的细皮嫩肉，一掷千金挥霍着想要把所有女子亲吻方泽。喝醉了酒的黑矮胖子特别烦人，口中粗鲁的蛮语她虽听不懂，比风临骂人的话还要难听的声音加上指指点点、唾沫星子乱飞的不雅姿势神态，她厌恶的要命。

众姐妹大多是给了钱都愿意叫“亲爹”的，老妈子叫下来了所有姑娘，思霜就算清高，也回避不了，为了避免被多拿搂到，便主动请缨上台唱歌，见多拿眼睛根本不往台子上看，她索性霸占了台子，变调声调翻来覆去改唱木兰调，两种调式交叉着唱，三种调子互换着唱，穿插交错，行云流水。

在暖香之地呆的时间一长，对时间总有错觉。客人们客醉生梦死，时间一晃而过，这里的歌女舞女不是也如此？思霜自认为与姊姊妹妹们不同，只是身体被俗世浑水困住，精神仍不停追寻空中飞鸟，无奈那鸟儿落了地，快要饿死了。自母亲死后，喜怒哀乐溶浸在胭脂粉味的靡靡之音当中，一天重复一天，天天都是一样的场景，接一样的客人，说一样的话，喝一样的琼浆，品一样的美食，日子根本没有尽头。或者说，她把多年时间活成了漫长的一天——永远没有夕阳落山的一天。千疮百孔的心是不是仍有期待，莫非她奢望在完全不确定的未来，迈开双脚走出菱香阁照，她还是多年前被送进烟柳之地的清白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