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从荒滩上捡来了干枯的骆驼草,火焰升腾,噼啪作响。夜深了的时候,远处传来阵阵狼的嚎叫。
为了防止狼群再次偷袭,常武主动担当起了执勤。
半夜,叶尔康出了帐篷小解,看见常武依然在巡视走动。那坚守的身影感动了叶尔康,他在撒完尿后从帐篷门口折转身子,向退伍战士走去。
“这后半夜更冷了,你回帐篷暖和暖和吧。如果你信得过,这里就交给我好了。”
对叶尔康有戒备心态的常武犹豫中还是遵从了,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把肩上的枪取下递给叶尔康。
“拿着吧,它能让人胆正。”常武是真诚的。
叶尔康很是感激,说不用,有火堆就行。但常武还是把枪留下了。
雪还在纷飞,叶尔康不停地踱步,因为太冷。
在这荒野上的冰冷之夜,叶尔康的脑子没有闲着,像他那样一睁眼就想事的人,不可能在让时光在望着低沉的暗夜和漫天的雪花里白白消失。夜晚对他来说,是最温馨的,在这个时段,他大脑最为活跃,浮想联翩也好,思绪纷飞也罢,他喜欢每一个漫长的夜色。没有喧哗,没有噪音,尽管寂寞,但这是他安静中思考问题、追忆往事最好的时刻。
冰雪之夜,他不禁想起了莫斯科的冬天。不可避免,他过多地想到了莉娜。一个没有男人帮衬的女人,她的日子过得该多艰难。漫漫长夜,她又该是多寂寞。那个告别前的夜晚在叶尔康脑子里回旋,不知莉娜现在怎么样了。过多地他的想念乔菽萍,不知她如今在何方。回过头来一想,也许她是对的,遁入佛门从某种程度是一种解脱。可他又觉得心疼,她那么年轻,又有文化,孤守青灯,顿时他心里漫起一股悲鸣,想喊一嗓子,好像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任何声音发不出来。
在漫长的黑夜里,叶尔康觉自己的身体就像也被灌满了黑色,犹如一个被埋在煤层中的琥珀,一旦放置在太阳下,尽管美丽,但是毕竟与墨为伍过,再怎么擦拭也难以纯洁无暇。
那边蛰伏在野地里的狼群在嚎叫,火快要熄灭了,叶尔康警觉地把枪端在了手里。
这个时候,薛嘉华裹紧棉袄从帐篷里出来。他点燃了几个火把往狼眼亮闪的方向抛去,狼群急速后退。
“你不好好睡着,怎么起来了?”
“我来替换你,这冷的天,北京的冬天也没这么寒冷。哟,这火都快灭了,我去捡些柴草来。”
叶尔康跟他一块去了。
不多会,他俩抱着大把干枯的柴草回来,火焰又腾了起来。
薛嘉华说:“你进帐篷睡会去吧,这里我来值守。”
“没事,反正也睡不着,咱们说会话。”叶尔康坐在火堆旁,掏出一支烟点上。
“师兄,”薛嘉华没人的时候一般都这么称呼,平时他管他叫“叶工”,他举一小把枯草问道:“这草叫什么名?骆驼草我倒是见过的,这个草从没见过。”
叶尔康吸一口烟回应道:“这草大有名堂,它叫蓬蓬草,因其形状酷似抖蓬,所以也叫抖蓬草。它是大西北最平凡,最常见,最不引人注意的一种野草。无论是在一望无际的大漠戈壁,还是在干旱贫瘠的盐碱沙滩,随处都可以见到它茂盛的身影。由于它含有大量的碱,随手在田间地头拔上一把碧绿的蓬蓬草,可以用来搓洗衣服。这种草待晒干后,还可以烧制成蓬灰,是西北风味的面食中不可或缺的一种辅助材料。”
薛嘉华似乎有些明白了,难怪在河都吃拉面时,觉有股淡淡的碱味。
叶尔康问:“想至柔吗?”
薛嘉华如是相告:“想,连梦里都是她的影子。”
“这就对了,尽管我没见过,但我相信那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既然爱她就把心给予,千万别让她难过,更不要让她泪流满面,那样你会负疚一辈子。”这是叶尔康的忠告,也是他至深的体会,辜负了爱,他的心此生都不得安宁,这也成了他永远的痛。
“可我选择了地质工作,我难以给他一个温馨的家。正因为如此,我曾决意要和她分手。”
“那样你解脱了,安宁了?可你想过没有,她怎么办?‘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如果一对夫妻生活在屋檐下,虽说整天厮守在一起,可过得是同床异梦的日子,那种虚幻的‘水中月、镜中花’又有何用?特别对一个女人可谓是残忍。”
薛嘉华知道这是叶尔康有感而发,他能理解师兄对妻子俞英莲的怀有的负疚感。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改过了,拥她于怀中,给她一份迟来的爱,她也是幸福的。
“想嫂子吗?”
叶尔康一声长叹:“不想是假的,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却一度遭到了我的冷落,不该呀!正如我母亲说过的话‘那是颗金子’啊,我无法想象她是怎样熬过来的。正如诗中写的,‘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多少个漫长夜晚,她的心都哭碎了。”
“嫂子长得好看吗?”
叶尔康点头:“是的,她很漂亮,就像一朵山花一样艳丽。”
薛嘉华知道,不管过去怎样,至少现在师兄是爱俞英莲的,可他有一点不明白,既然当初他那样不待见妻子,难道仅仅是因为俞英莲是个没有文化的女人?绝不这么简单,肯定在他心里藏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而且问的直截了当:“你曾经那样待她,是不是和别的女人有关……”
霎时叶尔康的神情凝固了,脸色变得异常冷峻,不用说薛嘉华也知道这触到了他的痛处,伤疤一旦被揭开,那一定是难耐的疼痛。心灵与肉体,肉体的痛可以治愈,但是心灵的伤痛却无法复合。虽说时间就是化解情伤的最好解药,但对叶尔康来说那是存在心中永远也难以化开的浓稠的团。
叶尔康没有回答他,说,去睡吧,明早还要启程呢。
沉静在暗夜里思考,叶尔康喜欢这独静的时光,没人打搅,思绪可以漫无目的地信马由缰。原先他有记笔记的习惯,有感而发时通过沙沙的鼻尖流淌出来,在纸张上一行行道来。多的是人生感悟方面的内容,偶尔也有情感方面的倾诉。好在这些笔记没有涉及政治色彩,不然在被打成“右派”分子,那些翻箱底、掀床铺抄出来的一摞本子不定会招来“反革命”的罪证,那样的话,他可真就完蛋了,哪怕他满腹经纶、学术超人也没人能救得了,即使惜才的路明远也爱莫能助。
他能想象得出,那一摞笔记本是怎样被放在书记大人的案头的,字里行间寻找期待中的铁证。遗憾的是,没有看到,再加上书记粗浅的文化限制了他的阅读,难懂的语句还要借助办公室秘书的学识,到头来秘书不得不认真地说出实话,没有可用的,都是些发酸的调情东西。书记不甘心,说叶尔康这些情话是写给哪个女人的,根本不像是说给他老婆的,听说那个乡下女人不识字,哪里懂得了这些。秘书说,问过了,听政治处的人说,叶尔康交代有些是当年写给初恋的女友,有些是在莫斯科留学时打发闲暇时间虚构的拙劣小作,充其量权当一时的孤芳自赏。
就这么简单?书记难以相信,满脸狐疑。
治他个罪那还不容易,没有定他“反革命”就已经手下留情、网开一面了,是死是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经历了劫难,叶尔康知道祸从口出患从口入,既然写在纸上的感想、思念、追忆有可能都是铁证如山的罪证,那就让思想的野驹留在脑海里好了,信马由缰,任意驰骋,那种没有边际的有感而发比写在纸上更加酣畅淋漓,特别是有些事想说不敢,想写不能,甜蜜的往事,都在纷飞,在心底独自交流,挺好。痛苦了,强摁住从不外露;舒适了,拿出来咀嚼一番,也挺好。
人生,就是一本书,情节跌宕起伏,唯有走过很多的路,经历生命中无数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后,才能感悟到生命的真谛。长天孤雁凄声远,秋风片叶凝霜近。不要在意身后短暂的得失与成败。既然目标是地平线,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又如何。哪怕身后不时有冷雨袭来,惟有坚定信念,才好风雨兼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