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养在深闺的贵族青年第一次在西岚江江边观潮,也讲排场,捎带上她,十来个人。
一线银龙,由远及近,水爆轰震,声如雷腾。
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居然吓跌不离手的一把纸扇。
其他人先护住他,她忙殷殷跨石栏去捡纸扇,被江潮挟裹,跌落汹涌江水中。
江面连天,声势惊人,淹没身后呼救声。
而她化身鲛人,溯潜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
水面腾挪如江豚,而手中纸扇略不沾湿,以此夸能。
她在上游十余里外,钓鱼半桶,方见延年师兄乘船寻来。
一众人心急如焚却见她悠然自得,又将鱼放生,上前将纸扇恭恭敬敬递还:“大师兄,明月姬幸不辱命。”
他接过纸扇,却没有当场收买人心,许以金银财帛。
大概是觉得临水的阳光刺眼,大师兄优雅地弹开折扇,好微微遮挡。
她只得柔声安慰看过来的一众人,还言必称,一切为了大师兄……梁子就此结成芥蒂。
并蒂莲花似的,别样红。
后来,师父突然问她:“明月姬,听说你大师兄掉江里呢?”
“不是大师兄,是大师兄的纸扇。师父,江潮滚滚,犹如万马奔腾,大师兄手中的纸扇突然掉了,就在石护栏边。眼见着潮水已近,说时迟那时快,我……”
听着她一番不自夸、不表功但事实俱在的生动说辞,和她想的不一样,师父似乎有些难掩失望。
所以,那些她曾经如战神附体一般,沾了延年师兄一身细皮的过往,还是不要说了。
延年这心胸狭隘的贵族青年,睚眦必报,她也招惹不起。
师父突然又说:“你大师兄要回云州了。他是我娘家侄孙,特意来接了我回云州享福的。”
她闻言呆了一呆,那也是她的表哥啊,一表三千里。
他怎么从来不说。
师父也不说。她眼巴巴瞅师父又捻动手里的念珠,敲打木鱼做早课。
惜字如金了。
说起来,顾家阿九也有大半年没有见过延年师兄。
观潮后不久,延年师兄就离开了。
临行前她去相送,延年师兄突然招呼她近前。
“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说着,将那一把从不离身的纸扇递给她。
她接过,翻过来看,白色扇面上新题了一首诗: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她在阿哥的书卷里见过这首《贫女》诗,说的是贫家女嫁人难,便想自己托良媒。
然后,自夸人品高,勤俭持家,又兼才华,心灵手巧,还不爱奢华,质本节俭。
最后抒发一下怀才不遇的自伤情怀:
——年年压着金线刺绣,却都是给他人做嫁衣。何时自己才能拥有一身?
若是男子,嫁人就相当于被朝廷迎娶,倒还好说。
可她区区小女子,仕途无望,却与诗中自夸的贫女乃至诗人有些相似。
诗人因谄附权贵而做的官,人品不被推崇,还被时人称为“巧宦”,其言行可见一斑。
而她也是桃源“巧娘子”,擅长刺绣,心灵手巧自不必说。
殷勤打捞一把纸扇,也流于谄权媚上,品行自不敢恭维。
这是在点醒她,如此行事,小心为他人作嫁衣裳。
而她答曰:“胭脂袖里握虎符,将军何必是丈夫?登天路上神仙府,丹青先画天后图。此生若身而为男子,必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不惜连城璧,但求一人心。”
她说着握住纸扇,直视他完好的一目,“这世间,唯女子与小人,小女子不可辜负!”
孰料,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