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
虽然土地教会了我敦厚,可皮糙肉厚一样经不住生存的鞭打。
何况,天寒了我,人冷了我,我又何必拿我冻坏的脸贴他们热屁股呢?偷呗,不偷我会死,他们被偷却冷不死。
于是,我有了被子,有了棉袄,有了棉裤,还能换着袜子穿。再然后,我十六岁第一次换了一双新鞋,据说还是大品牌,叫回力。
再到后来,瘦的跟麻杆似的我,黑的跟煤炭似的我,竟然硬生生撑到了十七,而且在深山老林里,幸运地找到了一座灶君庙
庙里的墙塌了一截,其它几面的墙皮也掉了,露出斑驳的砖块色。稳坐中央的灶君神像,它面的屋顶裂了一道长长的缝,阴天时就老往里飘风灌雨。
但跟桥墩一比,肯定只好不差。
终于,我不用再睡桥墩了。我打算住这儿,花了半天的时间偷了一户人家一口正煮着菜汤的锅,捡了一些破烂,铺了一地的秸秆棉絮,吃睡在这,有了一个家的样子。
很久很久,以背煤为生,靠偷窃为活,偷生,就是为能苟且地活着。多活一天,就多一天不让阎王爷派牛头马面捆了我下地府,因为我的罪,注定要走十八层的好几层。
不清楚是不是应了“坏人活千年”的话,也不清楚是不是灶王爷看我可怜,迟迟阻止阎王爷来收了我,总之让我活到了遇我师傅。
打那以后,灶君庙这个家我才别了,从此四海又成了我的家。
之后,等等,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我不是在和离三他们三个吃饭吗?
喝多了酒微醺的马开合回过神,直起驼着的背,他呆滞的双眼又闪烁有神。他记起来了,他自己是因为听见了久别的“煤”,才陷入了这沉沉的回忆。
“……6月15日,国、家发改委调整了南方、华东、华中、华北4个区域电网的电价,电价总水平平均提高了2.2分。调整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了解决电力企业成本增支问题,调动电力企业生产经营的积极性。那2.2分钱究竟能否有效调整煤电双方的心理平衡呢?有请专家……”
此时,一台搁在木桌的16寸彩电,里面正播着“煤电之争”的专题报道。
然而,小饭馆里消费的升斗小民对此毫无兴趣,他们中的一人实在听不下去,放下筷子,冲忙活的老板娘直嚷嚷:“哎,老板娘!我说你把遥控板又放哪啦!给我换一个频道,那个……那个《大汉天子》就快播了。”
“先看这个,这个要紧。”旁边一桌有一个中年人驳了一句。
“要紧,要紧有啥用!你看了以后,电价就不涨啦?”那人朝中年人瞥了一眼,一把抢过老板娘递来的遥控器。他一边换台,一边大大咧咧说,“官府说涨,它就会涨,咱们老百姓能咋办?就受着呗,难道还能去大门口去苦去闹求别涨!”
人很多就是这样,情愿活得糊里糊涂,不明不白。他们觉得,就算问清楚了为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该涨的总该涨,该跌的总该跌,自己茶米油盐的生活反正一样过得不好。反倒是因为知道的太多,那种没有希望的无力感,只会使生活也变得不舒服。
中年人瘪瘪嘴说:“那听听总没错,至少国家涨的合理,多交钱的时候我也舒坦些。”
“合理咋啦!合理我掏钱也不舒坦,还不如多看会儿电视去去火。”那人把频道摁到教育3台,王刚扮演的主父偃随即出现在清晰的画面中。
他们得过且过,凑合着活,比起为什么生活这么紧巴,为什么挣的钱少花的钱多,兴许还不如问明白电视剧里男主角为什么会喜欢女主角。至于煤价的涨,他们,就和千百年前的老祖宗,一样承受着。
“开合,你发呆想什么呢?”李天甲嚼着几粒花生米,凝视着他。
“没……没什么,来,四哥,我们走一个。”马开合噙着泪跟李天甲碰了一杯,但那份心底沉痛的话,清醒的他却不会往气氛轻快的酒桌说。
搁下酒杯,啤酒喝入肠胃里时,眼泪便从眼眶里夺目而出。他止不住在想,到底那狂飙增涨的煤价里,掩藏着多少像他这样童年的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