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如斯场景,谷怀虚蓦然想起齐越曾说过的一句在天下盛传许久的话——
“吾家有独女,风华又绝代。”
他本还以为这不过是齐越的自鸣得意罢了,今日看着她蒙着双眼在高峻的峭壁上跃起,借力,再跃起,毫无艰难之色,心中才忽地明白,那话已是谦词。
天下之大,何人能及她?
转瞬间,齐眉已到了第五个落脚点。瀑冰插入岩缝中稳住身形,她却并未再次跃起。显然这时起的小风干扰了她对方向和距离的判断。这时候若是急于求成,怕是反而会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可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扰得她脑袋一团乱,霎时间,竟就忘了余下的五个借力点!
齐眉忽地便慌了起来。瀑冰卡在山里,向下滑了一下,把她整个人都往下带了一带。
下面的人看见上面嫩黄色的身影在微风中晃了一晃,不由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里,恨不得上去把她给拽下来。
情急之下,齐眉扯下瀑冰上的剑穗,翻身跃到瀑冰之上,听声辩位,忽而一跃直几尺外的树丛中,借力一点,直掠而上。而那树丛的正上方,正是第七个落脚点。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苏寂好气又好笑,堂堂瀑冰,她竟就这样说不要就不要了,倒也不怕他同她拼命。
余下的路似乎轻松了许多,缚在脑后的白绫一晃一晃地,很快便消失在了底下人的视线中。
那一日,在半月坛中被传为神话。很多年以后,当年目睹了那一幕的人相聚时仍会记得,那个身着嫩黄色衣裳白绫缚眼的女子,鬓间的发散下了几许,如同从天而降的仙子一般,左手握着红色的剑穗,右手抬起,解下白绫,露出那双明如皓月的眸子,深出一口气,朝他们笑了一笑。
“下面有四个人,你们主上、匡礼、匡夫人、谷少主,快把他们弄上来。”齐眉对那群看呆了的人连说带比地讲了情况,而后望了望天,叹了口气,然后把手伸过头顶,白绫在山风中飞扬,“这么高都摸不到云,阿音一定不喜欢这里。”
半月坛如今所剩之人大都深居简出,执行任务的也是少数,因而大部分人都并不认识她,又听得了她这番话,口口相传时,便称她为云月仙子。
云中不见月,仙子皓眸间。轻衣肌胜雪,白绫缚天边。
然而后来每当齐眉听到这首打油诗时,总会跟他们普及一下知识?:“哎,你们知道这首云月仙写的是谁么?”
“云月仙子啊。”旁人理所当然地道。
齐眉轻轻一笑:“你们知道云月仙子是谁么?”
“这……”他们犯了难,想了许久,才低下头来恭敬道,“鄙人浅薄,还请先生赐教。”
齐眉仍只是笑:“诸位承让了。这云月仙子,便是拥着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苏大夫人谷家小姐谷念音。”顿了顿,眸子里闪过一些不具名的东西,敛起了笑容,用一种毫不矫情做作的语调道,“多送了诸位一听事,诸位便多买一壶茶吧。”
话毕,离了众人,走到院子里,轻巧一个翻身,便上了屋顶。
一个老人拄着拐杖叹了口气:“落落,何必再提起那件事。”
她并不答话,卧在瓦片上,望着夜空。
星辰黯淡,云月渐拢。
***
话说回来,半月坛的豪华与奢侈真是打破了齐眉的人生认知。她本以为水阁的菜肴已是上等的火坑,谁知这半月坛竟是个镀金的刀坑。她本以为水阁的客房已是人人梦之所向,这半月坛的客房,怕是皇帝做梦都想来。
十年前的方家,造了一个宫殿群,养了三千杀手。这样的财力,究竟是何等庞大,也难怪当时的人,一听到方家,便闭口不谈。
齐眉的宿处在苏寂的殿中,方便照应。入夜以后,她回想起方未央同她说的得心之事,想起她口中的齐云山的方丈,不由得觉得脊背一凉,决心要去问问得城之事。
她最终在屋顶上找到了苏寂。他躺在那儿,望着天上的星宿出神。半月坛的天空很明,很亮,但并不美。
“上来吧。”他忽然开口,等她坐到旁边,又道了一句,“前段时间,多谢了。”
“不必。”她微微颔首,“举案,有个问题,我只问一次,你说是,我自不会泄露。你说不是,我便信你。”
他眸中的月色流转,映到她身上,齐眉听到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嗯”了一声,开诚布公地道:“不错,得城在我手中。”
齐眉的心情却是没那么复杂了。
“得心在你手中,我是知道的。”他补充了一句,“安慈那个老头子,很喜欢你,坐化前托未央把它送给了你。”
“安慈?”齐眉疑惑,“齐云山上齐云庙的方丈?”
苏寂笑笑,没有正面回答:“我的忘年挚友。”
***
这夜的清风徐徐,苏寂眼里的月色流得缓慢,看得齐眉心神恍惚一动,不知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倏忽不见。
她有很多东西想要问他,但是问不出口。
比如说,阿音究竟是他哥哥的妻子,还是他求而不得的嫂嫂,抑或只是一个臆想的对象。
最终是苏寂打破了沉默:“你今天很聪明,懂得五觉中唯视觉最易被蒙蔽,改用听觉,听声辩位。”心想这些东西怕是那个老头子教她的,复而转了话头,“可,为什么要跳过第六处?”
齐眉本就被他齐眉的话弄得很不好意思,后面的话更是让她难堪,想不出什么可以用来掩饰的话,索性低了头乖乖把实话说出来:“我…我忘了…”
苏寂的眼底流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挡住月亮,轻声道:“齐眉,我亦有个问题,只问你一次,不论你如何回答,我都尊重你。”
齐眉点点头:“我自会坦诚而待。”
“如若没有齐州,没有半月坛,没有君王笺。我,你,谷怀虚,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我求你救我,他亦求你就他,你会救谁?”
这个问题本来就没有答案。
齐眉耸耸肩,“那得看谁伤得更重一点。”
苏寂眸子滞了一滞,支吾道:“兴许……兴许是他。”
这个假设让齐眉心头一动,仿似连日来的疑惑在这儿捅破了一个小口,她本也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好,可这一瞬间,她竟有了答案。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我会救你。”
苏寂眸子里的什么像被燃起来了一般明亮如昼,“为何…明明是他伤得比较重……”
“我自己会看。”齐眉打断他,“举案,你更需要我。而谷大哥,他不可能会伤得比你重。”
因为是你,苏举案,谁都不会伤得比你重。
若非如此,得心一笺,早已归入了你手中,天下亦早可入你囊中。而你绕了一个最大的弯子,皆因……宿命如此。
“齐眉。”苏寂苦笑,“你这么聪明,应是想通了罢?你没有退路了,本该落到我大嫂身上的命运,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地转到你身上来了。这就是我在齐州和你说的,因为阿音。”
苏州的家业,本是决定由他继承。迎娶谷念音,本也在这个决定之内。可他跑去了半月坛,整个苏州,包括谷念音,便留给了苏沉暮。谷念音的存在,便是给他们提供一个除去禹州的途径。
而苏沉暮不忍,亦把谷念音保护得太好,以至于最终只能求助于苏寂。
无奈之下,安慈给苏寂物色了齐眉。
紧接着,一切事情都在按计划发展,而唯一让苏寂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局的最终完成者,却是齐眉。
她太聪明,也太不会忍耐。
以至于亲手把自己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结局,其实由不得她来抉择。
若是放在半个多月前,齐眉知道自己被毫无商量余地地卷入一场这样的争夺之战中,必定会不顾一切地撕掉得心,拒绝这种与权力纷争有关的东西。然而她在这个关头才悟出所有的玄机,已是晚了太多。她已然身处这场谋局之中,并且是其中最关键的一步。
到底是造化弄人,她最不想干的事,偏偏只能由她出手。
“匡礼一定告诉了你不少东西,其中必定包含了我为何会提防方家之人。”苏寂索性把剩下的一点东西都说出来,“你想必也是疑惑,为何得心那般重要的东西,会由方未央送到你手上。”
齐眉点点头:“确实难解。”
“其实并不难解。”苏寂轻轻勾唇,“若是我们都无法看到得心上的内容,普天之下只有你一人可以得知其中奥秘,那么这件事,便显得合情合理了。实则这得心于我们而言,都不过是张废纸罢了。而你,你的阿公,给了你一双好眼睛。”
这话实在有点讽刺,齐眉听着有些不舒服。
“我若不愿,你当如何?”
“不当如何。”苏寂敛了笑容,“你已没了退路,原想用两个月时间慢慢引导你,现在点明了,我自己也有些不适应。还有一个多月,你大可以慢慢权衡利弊,在这乱世里,谁都难明哲保身。”
她不言,只是沉默地抬头望着天空。
他闭上双眼,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若非身不由己,他怎肯说这些对她打击极大的话,他怎么不想远离纷争,安稳度日?
只是他们身上都背负着太多东西。齐眉只有齐州,而他,他有苏州,有半月坛,甚至还要对整个武林负责。谁都可以在这个乱世里苟且偷生,唯独他,连喘口气都要深思熟虑。
“我以为,你是不想称王的。”齐眉缓缓把脸埋在双膝之间,“殊不知,仍是我看走了眼。”
“我不称王。”苏寂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她的说法,“我打下的江山,是苏沉暮的。事成之后,我只要齐州。”
也只要你。
下弦勾住了繁星。
苏寂听到齐眉叹了口气。
“举案,那你娶我吧,我们举案齐眉。”
半晌,男声清晰响起。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