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泰元年，七月初三，天高气爽，宜祭祀。

值此日，北魏权臣尔朱荣召集洛阳城内两千官员，在洛阳城边河阴县陶渚宫举行祭祀大典。

群臣从日出等待至午时，却不见皇帝踪影，各个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北魏一族承袭鲜卑一脉，虽经北魏孝文帝推行汉化，但群臣装束多少沾点胡人的风迈。七月不冷，凉风却吹的群臣衣领上的狐裘细羽飒飒涌动。

“阿爹，山下好多人，”王氏小女坐在山上一块矮石上往下看，稚嫩的声音带着含糊不清。今年刚刚一岁的她才会说话没多久。

王氏小女口中的“阿爹”原是这山下一处樵夫，今日天气好，带自家女儿上山砍樵。

王樵夫抹把汗，心疼的摸了摸王氏小女的头，黝黑的脸上浮现淳朴笑容，“丫头，这是祭天呢，一会儿说不定还能看到前段时间刚上位的新皇帝。”

“皇帝?”王氏小女不理解“皇帝”二字何意，小眉头拧成一团。

王樵夫这才放下手中镰刀，坐到女儿身边，将她抱在怀中，“皇帝啊，就是让我们东逃西窜，没地方过活的人。”

朝代更迭在这北魏乱世就是家常便饭，前一日还是幼帝元钊当道，此时却是元钊的叔叔元子攸做了傀儡皇帝。

尔朱荣乱世雄起，联合元子攸推翻胡太后把持的糜乱朝政，几个月前将胡太后与皇帝元钊纷纷沉入黄河，手段不无残忍，心思不无决绝。整个洛阳经过一场血的洗礼，此刻迎来久违的沉寂，弥漫至河阴。

王樵夫一家从怀朔奔走洛阳求官，不曾想遇到多次激战，得幸上天保佑，几次涉险一家三口平安无虞。

“真希望这次祭天之后就再也没有战乱，不然咱们家的运气怕要用光了，”王樵夫抱着王氏小女看着上下几千朝臣，不禁感叹，“怨不得人人都想当皇帝，从这里往下看，看他们在自己脚下俯首称臣，的确有种君临天下的感觉。”

“阿爹要当皇帝?”王氏小女不懂王樵夫的意思，只约摸听出人话来。

王樵夫憨憨一笑，“阿爹才不当那个鬼皇帝，不过阿爹希望丫头能当公主，不愁吃穿，不用跟着阿爹和阿娘受苦。将来啊，还能嫁个高官，这世道不太平，阿爹希望丫头能找个保护你的人。”

这一路，黄土白骨见得太多，他家丫头还什么都不懂呢。

王氏小女天生聪颖，一岁多就能讲话，但很多事并不能理解，一切不过童言无忌，更谈不上王樵夫希望王氏小女成公主的话。

王樵夫闲来无事，除掉砍柴讨生活，其余闲暇便给王氏小女讲述当今局势。他原本是落魄书生，因是汉人，在鲜卑当道的朝政中无法某得席位，这才以砍柴为生。

“阿爹，高官是多高的官?比之尔朱荣还要高吗？”

尔朱荣是王樵夫提到最多的人，王氏小女只知道尔朱荣是个官，很高的官。

“当今天下，连皇帝都是尔朱荣的傀儡，怎么会有比尔朱荣高的官呢？”童言究竟无忌，王樵夫却耐心给王氏小女解释。

王氏小女却在纠结“高官”二字。

“那阿爹说的高官会比阿爹高吗？我只见过孝义伯比阿爹高，那他是高官吗？”孝义伯是王樵夫的邻居，王氏小女的话逗乐了王樵夫。

“高官不是指个头高。”

“那是什么?高家的二保哥哥吗？”王氏小女记起和她一起玩过的高二保。

“高官也不是姓高的人。”

王樵夫见不好解释，随即释怀，“算了，等你长大就懂了。”

然而王樵夫这番话语却让王氏小女迷茫一生。王樵夫说高官不是姓高的人，而她此生所见天，那个站在权利巅峰，呼风唤雨，连弑三帝、废两帝的“高官”就姓高。

蓦然间，山下发出血色冲天怒吼，一声“杀——”震得地动山摇。

陶渚宫祭祀天台下，几万雄兵利刃出鞘，两千大臣慌作一团四处逃窜，奈何兵密如蚁，大臣手无寸铁，瞬间血色铺满祭坛。

这是祭天，用两千北魏大臣的性命，也是一场屠杀，只因蛮胡尔朱荣不满汉制，欲重建鲜卑朝纲。

王樵夫瞧见这一幕顿时慌了神，尔朱荣此次入洛阳，二十二万大军皆数入驻，此时山下祭坛不过几万人，那余下十几万呢？

不好，山下有危险。

“丫头，你乖乖待在这儿，我下山去接你阿娘，”王樵夫反应极快，这是多次从战场死里逃生的觉悟。

他将捆柴的粗麻草藤结死扣，另一端拴于旁侧一颗粗壮的松树。

“阿爹，呜呜……”王氏小女见状早已泣不成声，氤氲泪水哽咽道。

“阿昭，一定要待在此处，爹爹接到你阿娘就来带你走，”说着，王樵夫将麻藤又拉紧一分，“一定要等阿爹，乖乖待在此处。”

“不要，阿爹，带阿昭走，阿昭怕……”王氏小女听王樵夫要将她置留此处，不免哀嚎。

“带你走不方便，”王樵夫亦是无奈，只为尽快下山。山下，王昭的阿娘正在为二人准备晚饭，恐难逃尔朱铁蹄践踏。

王昭哭声连连，早已泣不成声。

王樵夫心下一狠。妻子陪自己一路颠簸，此时不能弃之不顾，只得委屈自己的女儿在此风餐露宿。他有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此次，恐家中运气耗尽。无一生还他不怕，只怕留下一岁的王昭在世，在这丛林中，迟早成为野兽之食。

顾不得王昭的哭声，王樵夫扭身，头也不回地，抄着小路，一路向山下狂奔离去，山林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女儿家的哀嚎。

哭到没有力气，王昭此时晕晕乎乎，转眼看四周，周围丛林密布，王樵夫砍好的柴还垒在她身侧。

许是对世道的无知，此时没有王樵夫，王昭反而停止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