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魁元点了点头:“当年勇卫营草创之初,也曾经邀我加入。但因为它属于内廷部队,老夫不愿给太监做事,因而拒绝了。”
“内廷部队?”
“东厂提督曹化淳,兼任勇卫营提督。所以勇卫营的各项事务,都是他一手操办的。”郑魁元叹了口气,惋惜道,“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对你这个本家提督,看走眼了!”
“我没这个本家!”曹文恭气呼呼地叫道,“听说打开北京城门,放入贼寇的为首之人,正是他!”
郑魁元闻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提醒道:“不要人云亦云,以勇卫营的所作所为来看,打开北京城门的,绝对没有他曹化淳。”
“泰山如是说,有何证据?”
太监的名声,向来不佳,此时的书生曹文恭,明显带着主流的偏见情绪。如果直接反驳他,定会引起反作用。和无知之人扯皮,是令人蛋疼的一件事。因此见他较真了,郑魁元转守为攻,郑重反问道:“曹化淳费尽心力,打造勇卫营,其目的何在?”
其目的何在?难道是为了打开城门,加速明国的灭亡?这是不是太扯淡了?郑魁元一句话,把女婿给问住了,曹文恭陷入了沉思。
勇卫营是明国最后的精锐,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在所有的大明官军中,李自成、张献忠等人,最怕的,就是这支彪悍异常的勇卫营。从勇卫营的强悍和战果来看,为了打造勇卫营,东昌提督曹化淳,确花了不少心血。
太监本就是皇权的附庸,皇帝一倒台,太监还有什么?曹化淳费尽心力,打造勇卫营,这就说明,他骨子里,根本就不希望明国灭亡。既然如此,他又为何放李自成入京呢?
终于理清了因果,曹文恭一脸疑惑:“那泰山大人的意思是,小婿听到的,是谣传?”
郑魁元叹了口气:“为了洗刷自己的恶名,把脏水泼给别人,这是无耻之人常用的伎俩!”
北京城破,陪着崇祯殉国的,是三千太监军,而文官士大夫跟着殉国的,却没有几个。甩锅,推卸责任,这好像是文化特色。海量的汉奸,自然深谙其道,为了掩盖自己的污名,大力散布谣言。他们巧妙地利用了,人们固有的痛恨心理,不动声色地将帽子扣在太监头上。
由于太监本身名声就不好,再加上失势,成了替罪羔羊,只得默默忍受愚人的痛骂,被帮人顶缸。而真正的无耻之徒,既保住了富贵,又把关注点给转移了,全躲在背后偷乐呢。
俗话说,谣言止于智者。书呆子曹文恭,明白了套路,愤愤地捶拳,大骂汉奸无耻。
……
如今南明内部,武昌左良玉的楚军,蠢蠢欲动。南京朝廷无能,火并之势,恐怕难以避免。而北方的清国,也在虎视眈眈。内外交困,家国即遭危难,经过一番复杂的思想斗争,曹文恭似乎要下定决心,断然对郑魁元道:“泰山大人,文恭愿和你一起,投身报国!”
郑氏父女闻言,皆是大惊失色。过了片刻,郑魁元首先反应过来,脱口而出:“我刚把女儿嫁给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曹文恭叹了一口气:“国之危难,何以为家?如今鞑子侵入中原,这南直隶已成危卵之势。文恭岂能坐视不管?”
郑魁元闻言,竟然一时无言以对。
郑三娘泪眼汪汪,着急地看着曹文恭。夫人急促而悲伤的抽泣声,像根鞭子一样,极有节奏地抽打着丈夫的心。
瞥见翘首峨眉、荷花滴露的新婚妻子,曹文恭的赤子之心,实在是硬不下来。随着妻子眼泪的流淌,曹文恭决然的神情,终于慢慢蔫了下来。
郑魁元察言观色,及时递上话来:“我先过去看看情况。贤婿在家静候,如何?”
老丈人的语气,全是急切,透漏着殷切的央求。郑三娘闻言,满脸都是泪流,眼巴巴地看着新婚丈夫。
父女真情实意,轮番上阵,曹文恭的雄心,彻底软了,他无奈叹了一声:“小婿已过而立之年,如今一事无成。看天下形势,家国难保,纵然安稳一时,又能如何呢?如果鞑子来了,咱们真要做亡国奴吗?”
郑氏父女无言以对。
……
三人沉默了良久,郑魁元首先开口,语气带着哀求:“吾妻亡故,老夫养女不易。本想承欢膝下,可如今时不待我。国之有难,岂可安居家中?老夫招你为婿,就是想让吾女有个依托,了却老夫的后顾之忧。如果贤婿和老夫共赴前线,咱们家真要家破人亡吗?”
郑三娘两颊湿红,眼神黯淡,星眸泛着泪花,奉茶之手抖个不停。清凉的茶水,都溢出来的,她竟然没有知觉。冷不丁
夫妻二人对了一眼。郑三娘终于又抑制不住泪水,放声大哭,转身掩面而去。
人生大欢喜,洞房花烛夜。抛却新婚妻子,谈何容易呢?望着妻子被门帘,即将淹没的背影,曹文恭愣在当下。看着女儿伤心离去,郑魁元神色黯然,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茶几上。嗒嗒嗒,声音脆碎而沉重,就如闷鼓,震动着压抑的场景。
曹文恭几乎崩溃了,只好妥协:“小婿听从泰山安排!”
郑魁元闻言,喜不自禁,竟然起身给女婿行大礼。这一下可把曹文恭给吓坏了,他急忙扶起老丈人:“照顾妻子,乃小婿为夫之职责,泰山万万不可如此!”
翁婿二人相对,无言以对……
江北四镇,高杰、刘良佐、刘泽清和黄得功,四人对弘光拥立有功,称为四镇。大学士黄澍干不过马士英,跑到武昌,鼓动左良玉清君侧。楚军号称百万,声势浩大。马士英急调各路人马,沿江布防。战力最强的勇卫营黄得功部,进驻太平府,拱卫南京。内战一触即发。
此时郑魁元上了前线,极有可能卷入内战当中。这和他初衷,完全是两码事。曹文恭难免担心:“左良玉不怀好意已久,他和朝廷一战,恐怕在所难免。如今听说黄得功镇守太平府,如果左良玉东下,黄将军必当首当其冲啊!”
郑魁元捶胸顿足:“鞑子虎视眈眈,朝廷竟然还在内讧,痛心,痛心啊!”
史可法名动天下,督师四镇,曹文恭忽然想起他,于是建议道:“泰山不如去扬州,投奔史可法。”
郑魁元闻言,满眼全是失望,头摇的像拨浪鼓:“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节操可嘉,危难之时,极有可能误国殃民!”
曹文恭不以为然,刚要开口反驳,却被郑魁元摆手制止了。
自宋以来,儒家倡导的心性理学,大行其道,在明国成为正统主流思潮,深深影响并控制着读书人的思想。刚出道的郑魁元,对此也是深信不疑。然而经过钢刀热血的洗礼,他早已看透心性的虚伪。
信奉仁义道德和心性理学的东林党,把崇祯给忽悠了,把明国给玩完了。但是没有那份亲身经历,光靠嘴是说不明白的。
因此郑魁元,并没有向曹文恭解释什么,而是岔开话题,告诫他道:“无论任何时候,武力都不可缺少。即便你有再多的能耐和财富,没有武力支撑,最终还是别人的。这个没有什么道理可讲,钢刀无论在任何时候,都要比铁嘴更管用,你一定要记住了!”
这话要是放在平时,曹文恭肯定会蹦起来跳脚,然而如今是乱世时代,现实的残酷,不得不让他重新思考。仔细品味郑魁元被鲜血洗出来的话语,结合现实,曹文恭深有感触。
翁婿二人,又沉默了一会儿,郑魁元下定决心启程。
曹文恭再次挽留:“泰山不如多住几日,也好让小婿夫妻,再尽几日家孝。”
郑魁元摇头道:“你们的事已了,老夫也没什么顾虑了。黄得功虽然勇悍异常,然而却是一介武夫,他那里正需要老夫这样的谋士。所以我得即刻赶去,助他一臂之力。”
见岳父决心已定,曹文恭不再挽留,于是敬酒告别。翁婿二人举杯,皆一饮而尽。郑魁元放下酒杯之后,立即起身,踏步疾走。
打过仗的人,这身手就是和常人不一样。别看郑魁元年过六旬,身手仍然矫健。只见他手攀鞍桥,右脚长跨,左脚点蹬,立翻与马背之上。缰绳被郑魁元轻轻一逮,马匹立即攒蹄而立。剧烈的嘶鸣之声,震耳欲聋。
刚要飞马而去,门帘忽然剧烈响动,郑魁元急转头,猛见郑三娘飞身而出。曹文恭见状,急忙抱住妻子:“泰山去意已决,你若这般,岂不惹得泰山一路心神不宁?”
郑三娘闻言,不再呼喊,双目崩泉,喷涌而出。
……
“吾去也!”
两行热泪如泉,郑魁元强压悲痛,决然策马,大喊一声,掩面飞驰而去。
郑三娘再也忍不住,哭声撕心裂肺。
望着郑魁元渐行渐远的身影,曹文恭两行热泪,也早已打湿了衣襟。
南国荷塘初生莲,北风金鼓不息绵。太平铁马联营峙,夕阳正浓大江澜。去意已决马蹄远,抛家弃儿心非软。天柱凌然东南屹,临危报国忠义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