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知道,他不是庸碌之辈,否则怎么能坐上皇位?只不过,我也是他的一枚棋子,被他算计罢了。”沈潆苦笑着摇了摇头,看向玉屏,“自我入厉王府,你便一直跟着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出宫去吧,别把一生耗费在这里。”
玉屏连连摇头,泣不成声。
“不哭了,再为我梳一次头,就梳我从前最喜欢的飞仙髻吧。”沈潆对着铜镜,平静地说道。
玉屏意识到这或许就是老人们口中的回光返照,心中难过至极,还是顺从地拿起妆台上的象牙篦子。可刚掬起那头乌墨般的秀发,便落了好几根在掌心。她的泪水再度夺眶而出,低头继续梳发。
沈潆只觉周身轻若浮云,梦中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再度袭来。她望了一眼案上以她的心头血入墨而抄下的佛经,暗自发愿:佛祖神明在上,信女沈潆此身做为安国公嫡长女而生,以长信宫之主而死,穷极富贵,心中无怨。
但愿来生,只做一个平凡的女子。
深夜,皇城里丧钟大鸣,如同一枚巨石投入湖里,荡起阵阵涟漪。
皇城附近的几座大宅相继亮灯,而安定侯府的内院,妇人一下从床上坐起。她先是侧头凝听,然后猛地撩开帐子,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显得尖细:“快来人啊!是不是宫里出事了?”
“夫人。”一名仆妇疾步入内,神色惶惶,“皇后娘娘,薨了!”
床上的妇人小周氏,是沈潆的继母,也是亲姨母。此刻,小周氏保养得宜的脸上表情变幻,看不出喜怒,只抓着那妇人的手臂问道:“真的……没了?”
妇人沉重地点了点头:“中宫来报丧的人刚走,原以为皇后能撑过年关,再给我们些时日筹备周全,怎想到如此突然……”
小周氏听罢,赶紧下了床,攥着手在屋中来回疾走。忽然,她转身吩咐妇人:“你去把浵姐儿和侯爷都叫起来,divsyaignnr;rrd>颐钦饩徒粤耍兴欠桑br/>
“夫人,您这是要……?”妇人不解,但马上回过味来。按制此时进宫并不妥当,但继后人选还未定下,皇上春秋鼎盛,中宫之位不会虚悬太久。蒹葭宫那位徐昭仪是得宠,可徐大人毕竟是低等行伍出身,哪怕官位做得再高,徐家的家世都配不起长信宫的尊位。
小周氏显然想为亲生女儿搏一搏。
不久后,小周氏带着儿女入宫,一路从丹华门嚎哭至长信宫,几近晕厥,数位宫人轮流搀扶,闹出的声势极大。长信宫前立起白幡,宫人全都服缟,跪伏在殿前哭丧。这座大半年无人问津的宫殿,仿佛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随后天子驾临。这位正值盛年的天子,面容英俊,身形瘦削,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带着几分冷冽和威严,所到之处,宫人噤若寒蝉。
裴章落坐在凤床边,借着床边一盏宫灯,望着安静躺在床上的发妻,脸上冷凝着,久久不语。
玉屏跪在帐外,浑身紧绷,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你不是告诉朕,御医说可以撑到开春?这是怎么回事!”帐中传出一道低沉的声音,含着几分怒意。
“奴婢不知。”玉屏颤着声音回答,“娘娘突然就……根本来不及通知您。”
裴章沉默,殿内犹如漫漫长夜一般寂静。
从前他来长信宫,大多时候也像这样寡言,沈潆亦不曲意逢迎,俩人往往相对而坐,半天都不说话。上回两人因为徐蘅的事大吵一架,那之后,他再未来过。
倒不是他存心冷落,而是西北换防,他启用徐蘅之父徐器,想让其取代靖远侯镇守山西。但是徐器无用,几番折腾下来,还是无法服众……他被前朝的事拖住,不想今日,这陪伴自己渡过最艰难岁月的女子,忽然就撒手人寰,他内心翻涌着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懊恼。
裴章握了握拳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就算贵为天子,也有无能为力之事。
“皇后临终前,可有交代什么?”
玉屏摇了摇头:“娘娘什么都没有说。”她下定决心,忽然大声道,“皇上,奴婢想为娘娘守陵,请您恩准!”
裴章没有马上接话,过了会儿才道:“你虽是朕派去皇后身边的,但这么多年,她确实待你不薄。朕准你为皇后守陵三年,而后你便自由了。”
他想,这大概也是皇后愿意看到的吧。
“皇上,皇后娘娘的家人来了。”大内官走到帐外,小声禀报道。
裴章闭了下眼睛,撩帐而出,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们走吧。”而后,便阔步离去。
玉屏松了口气,起身走入幔帐之内,再度跪在凤床边。她没有告诉皇上,皇后聪慧,早就看穿了一切。其实这深宫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处的位置以及身份带来的无可奈何,所以皇后没有怨怪。只是她没想到,皇上与皇后少年夫妻,皇后薨逝,皇上竟没有一丝悲伤。
难怪人人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
忽然,玉屏发现沈潆一侧脸上的胭脂似乎淡了,与另一边极不对称。她吓了一跳,连忙去取胭脂盒,重新上妆。幸好皇上未发现这处纰漏,否则治她一个不敬遗容之罪,这条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裴章大步迈出长信宫门,这里视野开阔,台阶下跪着一众卖力哭泣的宫人,仿佛各个都戴着虚伪的面具。他想冷笑,晚风灌入袍袖,拉长了地上那道单薄的影子。
从此之后,这万人之上,真是无人之巅了。
他低头看了看指尖沾染的少许胭脂,脑海中浮动很多年少时的光影,而后不动声色地搓去。
大内官见状,连忙掏了帕子欲上前,裴章却用眼神制止他,兀自下阶离去。
宫人避让两侧,为天子让开一条道。而被拦在人堆里的小周氏,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裴章从她眼前经过,银牙暗咬。
等天子走远了,领路的女官才道:“夫人,快随奴婢进去吧。”
小周氏无奈,只能做悲哭状,拉着一双儿女,踉跄地奔进了长信宫。
停灵几日之后,裴章为沈潆举办了盛大的国丧,入葬皇陵,谥号嘉惠。所有人都认为,嘉惠后的一缕芳魂,没入了京郊那依山傍水,风景秀美的皇家陵园之中,再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