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直方面容愈发清癯,没有与脱脱寒暄,拄着拐杖站起身来,声音不急不缓,“我听说河南乱了。”
脱脱沉默了一会才答道:“是颍州出了些乱子,并不是河南乱了。”
吴直方咧开嘴笑了笑,露出已所剩不多的牙齿,接着道:“河南乱了,整个中原可就要乱了。”
面对恩师的自言自语,脱脱沉默许久,然后默默地走过去搀扶着吴直方往院中花园慢步走去。
看着满园春色,老人的脸上难得的充满了笑意。
“自从你回来,大都倒是没有了满地的饥民,这点你做得不错,可变钞一事还是急了些。”
脱脱轻声驳道:“可颍州之乱,源于治河。”
吴直方突然停住了身形,身体变得僵硬有力,仰起头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集贤殿的大学士被你赶走一个了,我这个老头子的话看来你也听不进去了。”
吴直方所说是当日在殿中反对变钞的集贤殿大学士兼国子祭酒的吕思诚,因其当日陈述之时大声厉色,后被监察御史弹劾,夺了诰命和所赐玉带,调任行省左丞。
脱脱依旧搀扶着他,沉声道:“他反对的声音太大了。”
吴直方斜视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门生,语气平淡至极道:“汉臣为数不多了。”
脱脱松开恩师的手臂,不再搀扶,侧过头盯着门廊上蒙古贵族特有的纹样,神情逐渐冷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作乱的都是汉人。”
吴直方盯着脱脱宽厚的背脊,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师生二人沉默良久,“咔”的一声传来,吴直方将纹有汉式青松祥云图样的拐杖用力击打在刻有乌嘎拉吉犄纹图案的门廊扶手之上。
拐杖应声折断,七十六岁的吴直方推开上前想要搀扶的丞相府管事,颤颤巍巍的向府门走去。
待走了十几米后,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后,从嘶哑的喉咙中蹦出几个字,“记得派精锐去”随后佝偻着的老人再不停留,离丞相府而去。
丞相府的管事自马札儿台一辈便为其家族效忠,与脱脱极为亲密,此刻出言劝道:“吴先生年岁高了,何必与他怄气呢?”
脱脱神色怅然,失落无比,垂首看着地上折断的拐杖,小声道:“自父亲将他引为我的启蒙先生,我才能学习汉学,通读了汉人古籍,左传中有一句我记得清楚,其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先生一心为国,自然是忠心无比,可现今朝廷危机重重,任用汉臣一事怎能一概而论?”
管事也是蒙人,自然清楚脱脱的忧虑,捡起折断的拐杖默默地站在脱脱身后。
脱脱想着吴直方的话语久久不能平静,过了盏茶时间,对管事吩咐道:“差人去将知枢密院事老章叫来,我在议事厅等他。”
元朝建立之后,沿用宋、金旧制,设枢密院,专掌军务。但其官职多经改动,至此朝大体如下:由皇太子掌枢密使虚衔,但并无实权,枢密使下有知枢密院事为实际最高掌权者,知枢密院事下设同知枢密院事,再其下又有枢密副使、佥书枢密事、院判等职。
言语间便可差人将总管一国军务的知枢密院事叫到自己的府邸中议事,可见脱脱对元廷的掌控程度有何等之深。
管事领命而去,半个时辰后,大腹便便的老章才姗姗来迟。
脱脱抿了口茶,平静道:“坐吧。”
老章颔首一手,撩起官服,将臃肿的身躯挤进椅子里,问道:“丞相将我叫来,是为了颍州百姓造反一事吧?”
脱脱不置可否,嗯了一声后,接着问道:“枢密院可有什么主意?”
老章看着脱脱冷漠的神情,心中琢磨了一下说辞,试探着道:“这些年天灾不断,百姓闹灾,多是行省自行处理解决。这次颍州的动静大了些,不如我从大都派个人去督察着些?”
脱脱目光微冷,直直的盯着老章道:“至今浙东的那些海寇还在闹着,难不成你想要河南也乱成那样?”
见脱脱问责,老章掌心出了些汗,搓了搓手,回道:“还是得丞相拿个主意,我照办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