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池的西、东、南面分别住着窦昭仪、孟婕妤、黎娙娥。
这一日,大雨滂沱。雒皇后忽然起意,邀请众嫔妃去铜池中间的勺台赏雨。
铜池是一汪占地不小的湖。勺台是铜池正中间的湖心岛。之所以叫做勺台,是因为铜池中间遍植了很多名贵的荷花。那荷叶貌似勺,故取其形似,名之曰勺台。勺台正中间筑了小高台,高台上修了一个规模颇大的亭子,叫濯亭,濯亭四面敞阔,视野无碍,一来便于通风,二来便于居于亭内赏荷。
通往勺台并无路可行,只能乘坐画舫前往。
大长秋柳傩传下旨意,各宫可于午时稍事歇息,申时初刻集齐,赏荷。酉时正,准时在濯亭开宴。雒皇后特意再一次嘱咐,各宫嫔妃不必上妆,一切以简便舒适为宜。
这几日,各宫嫔妃悄悄旁观雒皇后,发现雒皇后确实是性情大变了,不仅不再随意辱骂责怪各宫嫔妃,而且时不时还会颁下些赏赐。更让人想不到的是,雒皇后这几日还走访了各宫,每到嫔妃们所住的宫院,都要细细验看询问一番,对于一些不便利的处置,当即就命柳傩进行整改完善。各宫嫔妃都有些受宠若惊,也不大敢相信,一个人的脾性可以瞬间就改过来,因此,虽然雒皇后表现的十分友善,但各宫都还是小心谨慎的伺候着,唯恐犯了什么忌讳。
未时正,雒皇后乘坐着大轿,冒着大雨,来到铜池之西的骀荡宫,也就是窦昭仪的宫院。
进了骀荡宫,雒皇后并没有让随行的柳傩报唱,而是下了大轿,沿着骀荡宫的游廊,自己安步当车地来到了窦昭仪的寝宫。
窦昭仪早已歇完午觉,正在寝宫的正殿里,带着几个绣女在绣花。绣花是窦昭仪的爱好,虽然自己早已是身份高贵的妇人,绝无必要再亲自绣花,但窦昭仪却似修行一般,每日都找些时间来绣花,而且绣的极为认真,也极为考究。隆武大帝在世之时,隆武大帝本人和常皇后的日常用品,如枕头、勒额等,很多都是窦昭仪所绣,当然,逄图攸和雒皇后使用的日常用品中,窦昭仪绣制的就更多。
窦昭仪和几个绣女绣的专心,加上外边大雨滂沱,雒皇后进入正殿的时候,窦昭仪和几个绣女竟然都没有发现。
雒皇后轻轻走到窦昭仪的绣架旁,笑着说:“你还是这么巧的手!”
窦昭仪抬起头来,发现竟然是雒皇后,手下一抖,绣花针扎到了自己的手。窦昭仪顾不得手上的疼痛,猛地身来,神情慌张地准备行礼,嘴上忙道:“妾失仪了。请娘娘治罪。”
雒皇后一把扶住窦昭仪,用手拍着窦昭仪的手,说:“你呀,我前几天的话,你以为我是说着玩儿的呀。我都说了,咱们姊妹之间,不要再行这些大规矩了。你是昭仪,形同副后,要是总是这般端着,你后面她们那些小的,就更放不开啦。”
窦昭仪没有接话。
雒皇后看了一下四周的绣女,问道:“你们这是在绣什么呢?大雨天也不歇着?”
窦昭仪说:“妾带着他们,给稊儿绣一些衣裳和书包,好让他去太学。”
雒皇后失笑道:“你不光给陛下和我绣制,就连稊儿上学的衣裳和书包,也要绣啊?你现在贵为昭仪了,这些小绣品,就让尚衣给做几身不是更便利么?她们是不是不太听话,你说给我,我来给稊儿配置就是了。大雨的天儿,殿里这么暗,小心伤了你的眼睛。”
窦昭仪感动地眼睛湿润了,说道:“谢娘娘的恩典。尚衣的衣衫,用料华贵,而且用的是满绣。稊儿不爱那些满绣的衣裳,喜欢穿只绣边角的素衣,说是穿着这些素衣更舒适一些。所以,稊儿的衣衫大多都是妾带着这些绣女们自己绣自己裁制。让娘娘见笑了。”
雒皇后点了点头说:“稊儿是有大志向的孩子,不像有些个皇子,就知道耍闹游玩。我这几年啊,倒是疏漏你了,你给稊儿亲自绣制衣衫,我竟然毫不知晓。”
窦昭仪赶紧说:“娘娘言重了。这都是小事,哪能劳烦娘娘呢。”
“我们都上了年岁了。我看啊,以后,就连我的用品,你也不要绣了。你就陪我好好说说话,多轻省。”
窦昭仪眼睛又湿润了,道:“妾的手艺退步了,惹娘娘厌弃了么?”
雒皇后笑道:“你看你。我是疼你啊。”
“妾知道娘娘疼我。可妾自从十四岁就跟了娘娘,给娘娘绣用品绣惯了。娘娘用妾的绣品也绣惯了。让别人绣,妾实在是不放心。娘娘是从不讲究日常用度的大气人,穿别人绣的衣服、用别人的绣品,就是不舒服,妾断定娘娘也绝不会说的。娘娘只会委屈自己。妾看着心疼。求娘娘不要厌弃妾的手艺粗鄙,还是用妾的绣品吧。”
“好好好。我接着用就是了。不过你也答应我,以后这么黑的天儿,你不准再绣了。好不好?”
“是。谢娘娘恩典。”
咱们得好好将养自个儿的身子骨啊。”雒皇后环顾了一下四周,对其他的宫女道:“你们都出去吧。我和昭仪说说话。正殿周围不要留人。没有我的懿旨,不得入内。”
“喏。”柳傩和其他内侍、宫女、绣女都出去了。
窦昭仪想了一想,说:“娘娘,骀荡宫后院栽植了一院子的紫薇,正开的盛呢。娘娘最喜欢雨打叶子的声音,要不妾服侍娘娘挪步,去后院赏紫薇、听雨声,如何?”
雒皇后欢喜道:“难得你这么细心,我的事,无论大小,都记得这么清爽。走吧,去瞧瞧你的紫薇。”
窦昭仪转身端了一盘瓜果,然后躬身带着雒皇后来到后院小花园。
骀荡宫是建章宫里规制仅次于枍诣宫的宫院,后面的小花园颇为精致可观。除了错落有致的盛开着的紫薇外,小花园里还栽植了各色的其他花木。尤其是小花园正中间有一大棚老干虬枝的百年藤萝,甚为壮观,虽然此时已过了盛花期,但那绿叶之间仍有不少怒放的花朵,肥绿瘦紫地措配着,与那些摇曳的紫薇和遍地的夏花遥相呼应,让整个小花园灵气十足。
窦昭仪引着雒皇后来到骀荡宫后院游廊正中间突出来的一个圆形小房檐下,将瓜果盘放到食桌上,掏出帕子擦拭了几下石凳并铺在石凳上,边扶着雒皇后坐下边说:“娘娘请坐。娘娘身子怕凉,雨天里这石凳还是有些凉。娘娘别嫌弃,暂且坐在妾这方帕子上。”然后自己坐到了旁侧的石凳上。
雒皇后坐在石凳上,转脸看着满园的浓绿丰艳,听着雨滴打在树叶、花瓣上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发了好一会呆。直到一道闪电闪过、紧接着响了一个离地面很近的雷,雒皇后才惊醒。雒皇后翘起嘴角略笑了一下,眼光柔和地看着窦昭仪,正色道:“你这个院子当真是不错,让我想起了我在雒府时候的花园,想着想着就出神了。哦,咱们说说话。我想啊,这几日,你肯定是纳闷坏了吧,你是不是想不明白,我为何会性情大变,是么?”
窦昭仪深知雒皇后的为人。你若是与雒皇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即便说错了,雒皇后也不会怪罪你你若是与雒皇后支支吾吾、虚与委蛇,你即便说的再有道理,雒皇后的心里也十分反感。窦昭仪明白,雒皇后心里喜欢的是“真正的贴心人”,而不是“唯唯诺诺的奴才”。
窦昭仪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先认认真真剥了一颗荔枝双手递给雒皇后,然后才顿了下头,说:“娘娘明。不瞒娘娘说,这几日,来妾这里打探消息的嫔妃们可真是不少。她们都打算从我这里探点话出去,话里话外的,其实都是在打探娘娘的想法。我没有得娘娘的旨意,什么也没敢跟她们说。不怕娘娘生气,妾随侍娘娘二十多年了,自认也是深知娘娘的旨意的了,可这几日,妾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娘娘,这么些年了,您顶住这么大的压力,奉行谨饬之道,强力治理王府,千难万难,总算维护了陛下血脉的纯正。如今,咱们进了宫,陛下的秉性,娘娘是深知的,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不干净的狐媚子会被弄进宫里来。依妾的见识,原以为娘娘肯定会更加谨饬方正的治理宫务,可万万没有想到,娘娘不但没有加紧宫法,怎么反倒还松弛了?娘娘一直没有召见妾,妾也没有敢贸然去觐见娘娘,请娘娘恕罪。”
雒皇后边听边吃了那颗荔枝,笑笑说:“好甜。”抽出自己的帕子,轻轻擦了下嘴,接着说道,“你能如此坦诚地跟我说这些话,可见咱们姊妹间的情谊是真深。我今天专门到你这里来一趟,也是为了跟你说一说我心里头的话。有些话呢,我也就只能跟你说一说。跟她们说的多了,怕她们到处胡吣。说的深浅也不好把握。说的深了呢,又怕她们妄自猜度、生了异心说的浅了呢,又没有什么用处。我想来想去啊,还是先跟你说一说。平日里她们都畏我如虎,她们和你呢,却更亲近些。所以,我先跟你说清楚,你先明白了我的心迹,然后再斟酌着告诉她们,这样更妥当一些。不管怎么着吧,这是陛下的千秋大业,咱们可得一块做好了。”
窦昭仪愣了一下,略微惊讶的问道:“娘娘要说的是什么事?从未见娘娘如此郑重过。”
雒皇后拍了拍窦昭仪的手,说:“你是个省事的。所以我一直待你如亲姊妹,你待我也真是没说的。这些呢,你心里有数,我心里更有数。这些年,我受的苦,受的难,别个不知道,你是件件都清清楚楚的。你知道我的苦、知道我的难,可是,妹妹啊,你却未必知道陛下的苦和难啊。”
窦昭仪一头雾水了。在窦昭仪看来,逄图攸就是一个优哉游哉的富家翁,只是莫名其妙继位当了皇帝而已。就连窦昭仪的兄长,窦吉,都时常私下里跟窦昭仪说,陛下一无所长,只是靠着一味仁厚换来的皇位。在窦昭仪看来,这么一位皇帝,除了坐拥江山、安享富贵之外,还会做什么,又能有什么苦和难呢?
一阵风吹过,雨更大了。小花园里的一切花木看不清楚了,只有一片模糊的浓绿和星星点点的色彩。雒皇后转过头去,看着小花园里幻彩朦胧的奇特雨景,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妹妹啊。你可知道,陛下此次登基,并未立太子么?”
窦昭仪点点头说:“妾知道。不过,妾以为,这太子之位,早晚都是咱们嘉荣亲王的。陛下只是碍于迦南郡王是先帝嫡长子又曾经做过太子,为了面子上过得去,所以要做做样子,挡挡世人的耳目罢了。娘娘切不要为此担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