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莱昂历四百五十八年,秋之月,五十一日。
窗外刚刚下过一场雨。据说是源自帝国的寒风一路南下,驱散了之前几日里的闷热。银发的艾尔纳少女走下楼梯,推开窗页,让湿润的空气拂过面颊,遥望着远处的两道彩虹。
“我的大小姐。”乔伊斯温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在想事情?研究不顺利么?”
弗莱希尔点点头。最近的几周里,她确认了人偶的灵魂核心拥有简单的学习能力,且存放着大量无法解析的信息。但她一共进行了三十三次的唤醒尝试,全部以失败告终。
“帮我个忙,去找昆塔来这儿吧。我有些事想要问他。”
身后的声音沉默了片刻,再响起时带着两分调侃。“不在意他隐藏的目的了?”
“当然没有。”芙蕾转过身,低头看着沙发上的青年,“但秘密只是秘密,和问题是两回事。”
“好吧,遵命。”乔伊斯抬手打了个响指,悠然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向门旁,“我等一刻钟后再回来。偶尔让自己放松一下吧,时间总是有的。”
房门合上了。弗莱希尔轻轻呼了口气,再一次望向空旷的窗外。她很少彻底一个人独处,但有些时候,她的确需要这样一段短暂的时光。
每个人都有秘密。她也有。
汉密斯菲尔顿和自己的母亲有过往事,还同时收留了一只炎魔昆塔或许是被困在这片大陆,却不知为何甘愿为议长效力乔伊斯一直极为贴心,也是她如今最信任的人,但芙蕾隐约察觉到,他对自己的诸多照顾,不只是因为与母亲的故交。
而对于芙蕾来说,最大的秘密并非她的目的,却是她的来历
她或许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芙蕾记忆中的童年,生活在一个被称为玛尔兰联合的国家。那是个还算富有的国度,居民多以手工业、制造业与表演业为生,也因此成了周边闻名的旅游胜地。市场上流通着各种廉价的秘术道具,让并非巫师的人也能享受到魔法的便利。由于重型机械的普及,粮食与物资产量十分充足,即便有些人不愿意劳作挣钱,只凭借民政厅的救济也不会缺衣少食。
她自然不属于后者。自刚记事起,芙蕾就跟着原本的母亲学习人偶工艺。那是一门混合了手工和秘术的学识,能够制作出栩栩如生,全身关节都可以自由活动,且仿若艺术品一般的精致人偶。
但与封入了内层界灵魂,拥有自主意识的魔像以及据说复原自古代,预设了诸多指令的机关傀儡不同她们的人偶如果不使用魔力亲自操控,就只是一具具不会动弹的摆设。
那样其实也没关系。哪怕制作成本比寻常的工艺品高出许多,整个联合也不缺愿意高价收集珍奇物件的贵族与富豪。可她的母亲从不肯将它们出售给任何人。每当芙蕾尝试劝说母亲时,得到的都是一成不变的答复:
“别忘了,我们是罗真的继承人。芙蕾,我们丢掉了他的传承,不能一并丢掉他的教诲。罗真从未卖掉过他的女儿们,因为每一具人偶都有着生命,有着属于她们自己的意志。哪怕我们眼前的这些,也仅仅是还没苏醒而已”
那都是些无稽之谈罢了,她曾一直这样认为着。
罗真的传说本就是幻想故事般的存在,更从未有谁真正见过他那些活着的女儿们。他的生年不详,真名不详,有过多少作品亦是众说纷纭。集市和拍卖会上偶尔会出现打着罗真名号的售卖者,可无论那些制品有多么粗制滥造,也最多被当成一个笑话,而不是所谓的赝品。
毕竟如果真品压根不曾存在过,又何来赝品而言呢?
但芙蕾不打算违逆母亲的意愿。她不相信罗真的存在,也不认为那些人偶拥有生命或思想。可或许在心底的某处,她同样不愿将母亲与自己的心血,售卖给那些只将她们看作收藏品的有钱人家。
如此一来,她便只有带着几具人偶前往街道、广场、以及富人们的宴会,操控着她们献上一场演出杂技、曲艺、舞蹈和歌唱再从围观的游人,或是宴会的主人那里,得到支撑日常开销和购买材料的收入。
这样的生活一直延续到她十五岁。如果没有那一场意外,或许本该持续得更久。
那年秋天的一个夜晚,向来几周都见不到一面的父亲回到了家中。他不顾母亲的阻拦,执意要带走两具她们制作的人偶,并声称他早已经找好了买家。
“就它们两个能值的钱,都顶的上你们卖艺一整年的收入了!”一番争执之后,男人不耐烦地将母亲推倒在一旁的沙发上,拎起盛装着两具人偶的皮箱,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门,“好啦,等拿到钱我分你们一半,也够你们过一阵好日子,或者再做一打这玩意儿出来了吧?”
他没能迈出那扇门。而直到如今,芙蕾仍然不确定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娇小的红色人影在刹那间划过她的视野,手中的美工刀毫不犹豫地将男人的喉管切开。她认得那是朱鹮,母亲最早制作的人偶,数年间始终安静地伫立在工作室一角。而伴随着喷涌而出的鲜血,芙蕾本能地望向一旁的母亲,却从对方的面容上看到了如出一辙的惊愕以及一闪即逝的狂喜。
之后的调查和审判里,她的母亲坚称自己从未做过任何事,是人偶凭借自身的意志,杀死了想要抢走她们的男人。可想而知,这样的措辞没有任何人相信,反倒进一步坐实了她的行凶动机。最终,她的母亲因为故意杀人被判处极刑,所有的人偶被没收充公,随后以低价进行拍卖。
讽刺的是,其中拍出了最高价格的,正是被认定为作案凶器的朱鹮。
所有的那些都和芙蕾不再有联系。她在短短一个月里失去了父亲,然后是母亲,以及两人十余年间的诸多回忆。而让她始终无法忘记的,则是最后一次她去探视母亲时,对方带着笑容和她说的话。
“我不管他们信不信我,芙蕾,只要你信我就够了。那天晚上我什么都没做,是朱鹮是她自己做到了这一切。”母亲的神色有些憔悴,双眼却仿佛点燃着火光,“也就是说,我们相信的东西是真的,我们的传承也是真的!能够知道这一点,我就算死也是有价值的!”
“不过啊,我是见不到那一天了。”她的母亲轻轻摇头,笑容带着罕有的释然,“我不后悔,芙蕾。只是从今以后,罗真的人偶工房就拜托给你了”
母亲被行刑的那一天,少女没有前往现场,而是一个人缩在被窝里,一直从早上睡到傍晚。她几乎学到了母亲的全部手艺,却对于人偶工房的未来毫无头绪。无论是与以往一样通过卖艺维生,还是开始出售自己的作品,似乎都不可能达成母亲对她的期待。
还不用说,作为杀人者的女儿,她今后的生活只会比往日更加困难。父亲的亲属前几日才找上门来,认为这栋房子应当作为母亲罪行的赔偿,并命令她在这个月内搬离此处。他们还以避开流言为理由,好心劝说她离开居住了十几年的故乡却没人在意她孤身一人,又该去这世界上的何处容身。
窗外的天色逐渐昏暗。饥饿感终于让芙蕾从床上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客厅,打算找点面包之类的垫垫肚子。当她推开卧室的门,却看到客厅不知何时打开了灯,桌旁则坐着一名她从未见过的女性。
她穿着普通的羊毛衣裙,有着柔顺的褐色长发,看起来比芙蕾大不了几岁。她微微抬起头,温和地看着对面的少女,仿佛很久以前便认识她一般。
“芙蕾。”女性轻声叫出了她的名字,“你想见到罗真么?”
少女皱起眉头,一时不知该给出怎样的反应。由于母亲一直将罗真挂在嘴边,她们周围知道这个名字的人算不上少,却无一例外抱着看笑话般的态度。然而就在刚才,芙蕾却毫无来由地觉得,女性没有在拿她寻任何开心。
“你是谁?”她尝试着开口问道,“是我或者她认识的人么?”
“现在的你还不认识我,你的母亲也一样。”女性举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但我知道罗真在哪里。你不想见一面么?”
她不确定,芙蕾心想。传说中的罗真性格飘忽,有时和蔼可亲,有时又固执而不近人情。无论怎样,那都更像是母亲的愿望,而不是她的,“他真的是我的祖先?”
“没错。”女性回答地十分肯定,“尽管时光上相隔很久,但你们之间血脉相连。”
那倒不失为一个选择,反正她如今无处可去,少女心想。“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什么都不需要,除了好好活下去。”女性的笑容更明显了些,似乎意味着她有些满意,“当然,如果你过得不愉快的话,我也可以将你送回这里哦。”
“那就不必了。”这里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不如说可以离开更好,“只要你没有骗我。”
女性优雅地站起身,几无声息地走近,向少女递出右手。
“交易成立?”
“姑且算吧。”芙蕾轻轻抓住对方的手,“说起来,我该怎么称呼你?”
“目前是秘密。”女性微笑道,“直到我们再次见面之前,祝你一切顺利。”
那些事情如今看来,更像是一场有些久远的梦。
当弗莱希尔从睡梦中醒来,她便拥有了新的名字尽管昵称与她曾经的本名一样拥有了新的身份宁静之森的艾尔纳人新的人际关系母亲伊斯拉菲尔,父亲阿尔米纳斯,还有年龄相仿的友人们,兰洛尔、埃尔温、莫迪洛拉和安珀莉以及不知是新的,还是原本就属于她的,几十年间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全部记忆。
她没有学习过多少历史,也不清楚她回到了原本时代的多久之前。这里少了她记忆中的那些魔能机械,日常生活却也没有任何不便。之前在广场卖艺时,她不止一次见过银发的旅人,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便是她现在的同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