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了望窗外街道上,现在接近年关,朝中官吏为了考评一事焦头烂额,但是平民百姓脸上却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长安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路边商贩也比以往多了三成,顾仙佛抬手指了指楼下,道:“如今的长安,其实是大乾的一个缩影,与二十年前的战火纷飞相比,这种平安喜乐的日子真是一种奢求,其实老百姓要的也不多,能吃口热饭,能穿件新衣,最好心里还有点盼望,那就知足常乐了,要不是活不下去,谁想去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干造反的勾当?我在西凉听那里百姓说过一句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当真是笑谈而已,造反造反,能造出个皇帝来的千万人中能出一个是最好不过,剩下的千千万万,连化作一抔黄土都是奢望,只能留下一具白骨,化作孤魂野鬼在战场上游荡。”
感到有些寒冷的顾淮缩了缩脖子,拿杯子倒了一点茶水,伸出食指蘸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倒着的“福”字,顾淮精通行书、楷书和隶书,其中以蝇头小楷为最佳,曾被一代书法大家评价风骨中正四字。在袖袍上胡乱擦了擦指头上的水,顾淮看着顾仙佛,说道,“你王叔叔以前也和我解过这个福字,我跟他争论,说福字是一人有口吃的,有衣服穿,有一亩自己的田地,那就是最大的福,但是你王叔叔却不以为然,他解福字说,一个饥饿的人有一口吃的便感觉到天大的幸福,但是等他吃饱了,看到自己衣衫褴褛的时候,之前的那种满足感已经荡然无存了,这时他又想要一件新衣服,你给了他新衣服,他又想要一口田,你给了他田,你又不知道他下一步要什么。当时我的想法和你一样,认为他这种说法荒天下之大谬,衣,食,田都是百姓立身之本,他们自然想要这些,等这些东西齐全了,他们怎么又会不知足呢?但是随着这些年宦海沉浮,我渐渐觉得还是你王叔叔说的有道理,他们现在把衣、食、田看做立身之本,等这三样都有了,他们就会把对这三样的渴求转化到别的东西上,你王叔叔说这是人的本性,解决不了的,但是你王叔叔又说这是国家进步的巨大推动力,为父对这一点只是朦胧有点想法,但是还是参不透这句话,其实参不透也是正常的,想当年你王叔叔说要慢慢废除对商贾限制的时候,我也参不透,甚至还跟他大吵过几次,但是现在随着这新政慢慢推行,虽说其中弊端不少,但是百姓的生活,国库的收入确实比以前高了四成,这都是实打实的事实,做不得假。对了,说到这个福,你王叔叔还和我说了一首散曲,说是他那个朝代一个君王所做,虽然水平有限,但是细细品味确实有几分道理,你想不想听听?”
此时小二已经端着榆木托盘把吃食和酒送了过来,东西不多,只有三斤酱牛肉,一盘花生米,一盘皮蛋外加两壶温好的黄酒,顾仙佛接过吃食摆放好,给父亲倒上一杯黄酒,点点头。
顾淮拿起酒杯却没有直接饮尽,而是如之前顾仙佛一般望着楼下行人,慢慢开口唱道:“逐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思为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家人招下十数个,有钱没势被人欺。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下象棋。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下,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饮尽杯中黄酒,顾淮看着自己的儿子,顾仙佛细细品味一番,郑重道:“父亲,阿暝受教了,年后回西凉,阿暝定会仔细拿捏尺度,不会再如之前大刀阔斧那般大肆胡闹,其实长青之前也曾劝过我,但那时我一心扑在军政上,再加上有些骄傲自得,并没有听进去,现在想来,多亏父亲一语惊醒梦中人,要不然十年后西凉定后患无穷。”
“慕容长青?我听说过此人,他是你在西凉的膀臂之一吧?百晓生作得士评榜虽说为父看来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但是对慕容长青的评语还是很中肯的,‘若十年不夭,可拜帝王师’,我派遣咱家密影打探过此人,曾经师从春秋学宫宫主方墨亭,深谙王道精髓,只是听说此人福缘浅薄,一生多灾多难,你要多加注意才是。”顾淮一边挟了筷牛肉放进嘴中慢慢咀嚼,一边不忘殷殷嘱托。
同样品尝着肥美多汁酱牛肉的顾仙佛放下筷子,正色道:“长青确实命途多舛,我一直派遣西凉卫在他身边守护,只是人祸我能防住七八分,天灾我就没办法了。”
饮了一口黄酒,感受着其中微微辛辣的顾淮闭上双目,良久后才长出一口气,道:“葛子龙、慕容长青、卫小凤、许擎苍……你能在六年里把这些人聚到一起,确实不易,在知人用人这一点上,你比为父强啊。”
顾仙佛嘿嘿一笑,如山野村夫一般拿筷子尖捅破皮蛋,蘸了一点放入嘴中品尝,含糊不清道:“国师对我说,要我去金陵走一遭。”
顾淮也没有多问,端着酒杯淡然道:“过几天吃了年夜饭,你便先行准备着,等过了年参加完春狩以后,你便上路,记得要在二月份的会考开始前回来。”
“春狩我也要去?”顾仙佛倒了一杯酒,疑问道。
“陛下点名要你去。”顾淮点头。
“需藏拙否?”顾仙佛追问。
顾淮放下酒杯,放声长笑,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