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柔很是叹息。
冷山终于从座位上起身,陈翘儿走得很潇洒,然而他还是能看出这个兵身上的魂不守舍毕竟陈翘儿过去离开以前,从来不会忘记跟长官告退。
不过今天,他可以允许这个细小的过失。
冷山走到顾柔身边,顾柔还在发愣,他和她肩并肩,道:“出去看看。”
顾柔和冷山一起出了营帐,两人沿着栈道缓缓地走,过午的阳光拉长了影子。
一起走过辕门的时候,顾柔忽然道:“我觉得陈翘儿并不是这样的人,她为什么要装出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在顾柔看来,陈翘儿很奇怪。顾柔、向玉瑛、祝小鱼这些白鸟营的人对陈翘儿都很好,陈翘儿却总似对大家有所保留薛瓶儿对她算得上无情无义,可是陈翘儿毫无察觉,依旧对她掏心掏肺。
陈翘儿不该是这么糊涂的人。
“你认为她是什么样的人。”冷山反问。他脚下步履不停,顾柔却因为这个问题停下来短暂地思考了一番,很快,冷山便走到了她的前面。
顾柔追上去,一边回答他方才提出的问题:“翘儿心高气傲,聪明机灵,偶尔也使小性,可是她识大体,晓得顾全大局……”还有很多优点,她一时半会总结不完全。
冷山放慢了速度,顾柔紧紧跟上,听见他平声静气地道:“极度自傲,极度自卑。”
顾柔一怔,原本想立刻开口问,却又把他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陈翘儿聪明又精干,从小到大都能够应付所遇到的困难,无论是在青楼还是在白鸟营,都能做得极其优秀,这是她对自己的自信可是冷山说她自卑,那想必是因为她的出身不清白,所以才会自觉低人一等吧。
这些陈翘儿从来没有跟人说过,可是她在白鸟营,和顾柔这些正卒们总归没有像顾柔向玉瑛这些人之间那么亲近,陈翘儿刻意将自己隔离出来,是因为怕受到其他人的歧视么?
顾柔心中念头一转,忽然扬起唇角,冲他道:“冷司马,您这样斩断她和薛瓶儿的交情也好,总不能让她一辈子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以后有我们陪着她,她慢慢地就会忘记过去这些事,您做得对。”
冷山对这番夸赞显得兴趣寥寥,仿佛还没有军营外面的漫天飞絮来得有趣和值钱,他找到一处地势较高的石块,站上去眺望远方的地形,这是他的老习惯。“我是不想让她就这么废了,陈翘儿这人我留着还有大用。”吃白鸟营的俸禄,不卖血汗干出点名堂了,他是不允许这种混日子的人存在于斥候队伍中的。
顾柔还在惦记她的小姐妹陈翘儿,仰头望冷山一眼,寻求认同地道:“如果陈翘儿真的是个重利的人,她不可能放走唐三和薛瓶儿,更不会为他们添上自己的家当她也不会冒着风险去告那楼郡监的状,只为了争一口气……直到现在,她也没把事情真相告诉唐三哥。”
见冷山没反应,她跟着也攀上石块,站到他旁边:“你说,我应不应当去告诉唐三哥这真相呢?”
陈翘儿救了唐三,唐三却不知道陈翘儿这个人,陈翘儿也不知道真正的唐三是怎样的人。这让顾柔很唏嘘。
冷山不耐烦:“你倒底是来当兵,还是来做媒婆?”
顾柔:“……”
“这些与你何干?”冷山很是冷酷地驳回她的想法,并且更加严厉地警告她,“马上要同郁荣干仗,你能不能管好自己的事,再来操心别人的家长里短?”
顾柔小声辩解:“这俩人都是我的朋友,我只是关心了一下子。”
“这两人都比你优秀,轮得到你来操心?”
一阵风吹过,冷山顺手掸了掸迎面飘来的碎叶,有一片落在他肩头上,是柳树细嫩的芽尖。
春天到了,万物孕育着新的生机。他把绿芽拈在指尖,迎着光看了一阵。船到桥头自然直,柳暗花明又一村,别人的事情你还在操心,兴许它就已经悄然度过了。
“多管闲事多吃屁,我劝你多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他的话粗俗又无情,一贯的冷山风格。
这话让顾柔很是不服,最近以来,她虽然不敢夸口自己已经非常优秀,但是一名合格的斥候还是担得起。“我已经很努力了。”
“努力有什么用,”冷山盯着远处的水田,努努嘴道,“它也是很努力的,然而一辈子犁地。”那里面有一只黑水牛,在鞭子的抽打下缓慢挪动。
然后又补充:“我感觉我就像那个农人,怎么都教不好这头牛,很吃力。”他说罢,很嘲弄地回头看着她,于是这头大黑牛的指向显而易见。
于是顾柔真没话跟他说了。
冷山又道:“要动脑子,作为斥候你的功夫已经可以算优秀可是你不能永远都站在一个兵的角度去看事情如果你是一个带着十人小队的什长,应该怎么做?如果是五十人,五百人,甚至五千人呢?”
顾柔虽然还在为大黑牛的比喻生气,但这里还是忍不住笑了:“这不可能,五千人,那我可不成将军了。”
大晋出过女校尉,可从没出过女将军,虽然律法上没有明确说过不允许,可是从久惯牢成的提拔制度上来说,这绝无可能。
冷山瞥她一眼道:“自己不够优秀便寻借口怪责别人。”
顾柔道:“不是借口。”她的功夫已经到了瓶颈,身边没人可以指点,吃着过去那些老本加上战场作战和武林高手比拼大不相同,体力和耐力极为重要,顾柔想要练成万人敌上将那般的硬功夫,本来就没有可能,她从没指望过。
冷山看出她的想法,点拨道:“你功夫练够了,该学点儿别的。”
顾柔忙问道:“依冷司马之见,我该学些什么才是。”
“看兵法啊。还是那句话,如果给你五千个人,你会拿他们干什么。”
顾柔心念一动,感觉他意有所指,有心跟着他好好学点东西,但一时半会又找不出可以请教的问题,便跟在他身后,听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冷山继续领着顾柔往高处走,他习惯每到一个地方,先占据制高点,便于查看四方情况。顾柔跟着他攀上了一个土坡,这里开了许多淡黄色的蒲公英,风一吹,花球飞散,纷纷扬扬像是落雪。
顾柔掸着戎服上的花碎,结果发现越掸越多,索性放弃,坐下来,专心听冷山讲汉中的形势。
冷山道:“郁荣采取坚壁清野的战略,迁徙巴东巴西的百姓进入汉中,又提前收割了冬小麦咱们进入汉中边缘之后,粮草补给不会有太多的改善,必须先拿下几个城,补充民丁和粮草。”
听他这么说,顾柔就知道,他一定已经有想法了:“那咱们应该先拿哪几个城?”
“这问题轮不到咱们白鸟营来操心。”冷山回头,淡淡说道。
白鸟营作为斥候营,没有制定作战策略的权力,这是国师和石锡他们这些主帅需要决断的部分。
顾柔眼神显出一丝失望大宗师从来不会跟她讨论这些。一个这些都是机密,以她的军衔和身份需要避嫌,不好轻易涉及另一方面是,她能感觉到,大宗师不喜她染指此道。
“不过,咱们自己预判一番,并无不可。”冷山说道,他弯下腰,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树枝,横一道竖一道,很快地在脚下画出了一张简略的军事路观图。
顾柔起来看,一眼辨认出那是汉中的地图。
冷山画完了最后一笔,树枝丢在一边,道:“我问你个问题。”
“您问。”
“倘若你是三军主帅,这次攻打汉中,你打算怎么进兵?别急着回答我,先想好你要考虑哪些方面。”
顾柔愣了愣,军队的主帅是大宗师,如果她是三军主帅……那就是,如果她在大宗师的位置上,她应该怎么做?
“兵力、粮草、天气、地形、士气……”顾柔抓了抓头,这太复杂了,她怎么能跟大宗师比呢?“我答不上来。”
“我教你。你听好了。”
顾柔怔了怔:“啊?”她还不大明白冷山所谓的教是要教她什么,但他似乎已经开始了:
“首先,你得知道,你不是神,你没法一个人解决所有问题。其次,你要学会将一个庞大的问题,拆分成许多个细小的问题最后,你要学会用不同的人,去替你解决这些小问题。就像这次进军汉中,咱们手头有二十五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