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小他数月的十七歪着脑袋、嘟嘴睁着大眼睛,一脸天真可爱。幼小的十一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只是拍了一计她的脑袋,颇为不屑:“我才不要你取的名字。我要像师父那样,拥有一个听上去就是大德高僧的名字。风平雨来,这都什么破名字啊,还不如十一好听呢。”
那一天,这对两小无猜为此起了争执,一天都没有说话,最后以约定村名野漠而告一段落。但,时不时地,十七总是闹上一次,要十一喊她雨来,只是十一从来都威武不能屈,绝不屈服在她的小粉拳、哭闹之下。
野漠风平处,惟闻似雨来。毕竟,这是出自她的口。自幼渴望母爱而不得的十一心底始终有一个结,即使日日诵经祝祷也无法消解对那个女人的怨怼。
“珠泽,厚幺莫得?”十七用吐蕃语问自己好看吗。每每这时,尚小的十一都会特别不耐烦用从小伙伴们那里学来的回鹘语打击她:
“唔呢河热莫海。阿日奔多洛,忽日顿呀步难看死了。十七,快点走啦。”
十一爬上一颗胡杨看着远方归来的莲护一行,2人分骑着两乘骆驼,身后还跟着3骑,载满了胡饼和一些日常紧要之物,渐渐地出了神。
野漠村是沙漠中的一叶孤洲,只得一牙儿井,些许可耕种的荒地、胡杨林、葡萄枝蔓,与外界隔绝。村中有一座简陋的小寺,寺内还有几矗安放灵骨的佛塔,本是莲护、莲觉等5名僧众的苦修之地。
村内共约160余众,几乎都是师父们从沙漠里救回来的各族妇孺,诸如汉人、吐蕃、吐谷浑、回鹘、党项各族。莲护每月都会带着一僧和村里仅有的五骑骆驼、水袋出去五天方才归来。回来时,载满胡饼等日常所需,补充耕种无法满足的粮食缺口。有时也会带回来几位肚大的妇人。这些妇人往往不出几月就诞下孩子。十一出生那一年,是整个村子孩子出生人数最多的一年,最大的十一,最小的便是十七。
刚来的妇孺往往脾气焦躁,甚至日夜嚎哭,令十一十七他们大觉奇怪,便偷偷躲在窗后听墙根儿,每每总被大人们哄将出来。但,十七偶有一次成功:她的母亲芸娘等诸妇女在那里劝慰,一堆佛家道理。而让十七惊骇的是,牙珠吐蕃语五十的母亲当时竟然哭闹着说要杀掉肚子里的孩子,十七更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神情与十一的母亲那么相似。一旁的莲护说了许多,隐约能听到且能听懂的,便是杀胎为五逆重罪,与杀阿罗汉无异,是佛法中最重罪业,需受无间地狱之煎熬,劝慰牙珠的母亲弃执念而修善法,爱惜生命,得大自在。
十七便问芸娘为什么牙珠的母亲会想杀胎,芸娘默默不语十七再问十一的母亲为什么抛下他时,芸娘则泪如雨下、无法自持。从来都没有答案。但村子里疯癫、自尽的女子又岂止牙珠和十一的母亲二人?只是,十七不懂,十一不懂,而懂得的人,都对此保持了沉默。
村内的孩子,几乎都是莲护五人亲自接生来到这世界上,按照出生顺序以各族语言中的数字取名。在十一的记忆里,也有人叫过十一这个名字,但,是吐蕃语的“珠泽”。只是那个珠泽,是女孩儿,很早就已随母亲离开野漠。
每年的秋初,莲护会送村子里几个年满16岁的孩子及其母亲回到族庙、蒙赐名字,再也不会回来。拥有自己的名字,是十一能想到的最为荣光之事。村子里的日子漫长而无聊,耕种无需时时劳作,故而,莲护师父便领着大人小孩一起修行佛法,而一些天资好的孩子还可以学习医术,个别的甚至兼习武术。他努力勤奋地研习佛法、学习医武,将所有的不如意和痛苦烦恼都化作了对佛祖的虔诚,就是为了在16岁这一年能回到无上之地族庙殿堂,亲自叩拜神佛,拂拭佛案明镜,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十一,你怎么又偷懒没有上日课呢?”发呆的十一回过神来,莲护已在眼前。十一慌忙跳下胡杨树,十七早就遁去不见踪影。此时正是十一母亲新丧未久,他常常会望着黄沙大漠出神,有时芸娘十七需要拍一拍他才能回过幽远神思。
“师父,我下次不敢了。”边说边低头向莲护、莲觉二人行礼。
莲护疲惫的脸上露出宽厚的笑容,那是拿十一无可奈何、近乎宠溺的笑。
“来,这个给你,以后难过时就数数念珠。这笛子帮我转给十七,如果我没记错,芸娘是会吹笛的。”莲护的声音像冬日里暖炉一般温厚,听在耳里暖在心上。他从僧袖里将念珠和短笛给了十一,然后轻抚了他的头,将一枚初秋的落叶除落。“去吧,快回去吧。”
从此,念珠缠住了十一的手和心,让十一愈发虔诚,一心为他的名字而努力而十七,则在数年里,一曲笛音从七零八落吹得遐思幽远、动人心扉。只是十一将所有的热情都浇注在佛经典籍之中,对十七笛曲里的心思罔作无知。
……
“十一,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啊,不能死啊。”
那,好像是芸娘的声音?为什么她的声音这么悲凄?
……
芸娘没有那个女人长得好看,总是称呼她为“小姐”。十一曾一度以为那就是她的名字。疯癫的女人饭量总是很大,每每她咒骂得累了,芸娘便会给她喂水,将自己的胡饼省下来一点点泡软了给她喂下。芸娘很瘦,总是忙里忙外,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她会种粟、种葡萄,会打水做饭,还把所有人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乎是整个村里最干净的一户了。后来那个女人消失不见了,她又哭又笑,十一、十七几乎以为她也要疯了。不过,第二日,芸娘就又变回了往日那个芸娘,只是更辛劳。以前她只是一门心思照看那个女人,从那以后,她忙完家里、庄稼,还会去莲护师父那里帮忙打扫,会去其他几家失去了母亲的孩子那里操持家事,会在佛前长长地跪拜祈祷。
芸娘会吹笛,在教十七时,总是会像那个女人一样陷入幽远的沉思之中,有时令十一忍不住担心会染上那个女人的疯病。每每这时,她总是会一脸担忧又严肃地告诉十一、十七,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希望,绝不可妄自轻生。从开始的认真倾听,到后来,听得皮了的十一十七,只能无奈地点点头,期待芸娘早点将这翻来覆去的老调翻篇。
可是,这一讲,便是光阴荏苒、春秋八岁,讲到十一、十七左耳后生出了一枚绯红色灵芝印,讲到了他们本该离开野漠、去族庙的这一年夏。
胡杨枝叶繁密、粟谷丰腴,再过两月,便是十一满心期待的日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高烧迷糊的十一眉头皱了起来,惊惶紧张,脑袋左右轻摆,唇齿间反复嘟囔着“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