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抖索着手收拾的芸娘和十七,胡乱卷裹了几件衣服,拿了之前剩下的一些胡饼,正犹豫着要不要把今天送来的胡饼带着。忽听到脚步声,便停了下来,十七呼吸频促,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双手捂住嘴鼻,生怕自己因为惊恐发出声响。她们望向门外,直到那低矮的院墙上出现十一颀长的身影,才将提着的心放下。
“到底怎么回事?”十七立马围上前去询问,芸娘在旁用眼神表达了同样的关切。
十一缓缓抬起头来:“他们……他们都死了。”说完,头别向一边,眼圈潮红,假作收拾东西。
虽然芸娘已有心理准备,但这预想被证实,还是与十七一样怔在那里。
“不可能的。即使莲护师父发了狂,那莲觉他们呢?他们总不该由着莲护师父这样行狂乱骇人之举吧。”十七看着那桌上的血胡饼,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我们还是赶紧收拾东西,听话。”十一扶着十七的肩膀,迫使她收回了钉在血胡饼上的眼光。
须臾,芸娘几人把能吃的东西都已带上,足够三人十几日所需。十七把装水的小桶从缸里舀满水,可要逃出这沙漠,一小桶水又怎够呢?可这野漠村家家户户除了大水缸、小水桶,根本没有其他盛水工具。整个村子,只有莲护五僧有骆驼,一人一骑一个大水袋,每月出而归之。而其他160余众,与其说他们不愿离开这绿洲,倒不如说是拘囚在这莽莽黄沙之中,即使想逃,却连一口水也难随身携带。
忽然,门外一阵行步声,那是僧屐独有的声音。他们不由得团在一起,十一更是护在了芸娘和十七身前,手无一物可恃。
夜色下,那道影子如鬼魅一般疾疾而来。十一不由得呼吸急促,与其说他害怕面对可怖的死亡,不如说他更害怕那个人是莲护。
借着一线幽微的烛光,那魅影渐渐逼进。他脚踩僧屐,一袭僧袍,手持一柄染血短刀。
那把刀,十一再熟悉不过:那是莲护贴身之物,身长一尺,看似寻常却锋利无比七屠刀。之所以名为“七屠”,是莲护时时告诫自己在防身之余更需警醒“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刀下留人、宽宥罪业。然而,十一从未想过有一日莲护会七屠向他。
看着莲护死志沉沉毫无生机的双眼,十一哽咽问道:“师父,你为何要这样做?”
可是莲护神色如寐似梦游一般,不作回答,竟奔作三步、七屠一刺,只听得十一“啊”的一声,黄衫染血,十七和芸娘尖声喊了起来。十一下意识地抓住莲护握着刀柄的手,大声喊了一句“师父”。
莲护机械地拔出刀,被芸娘和十七抓挠、捶打着身子,似被惊醒一般,抬起双眼,撞到了十一难以置信又写满痛楚的神情。他感到手似乎被什么打湿了,颤巍巍地扔下了刀,看向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黯然的眼里竟然滚落下豆大的泪来。芸娘一把推开莲护,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莲护跌坐在地,看看眼前的三人,眼寻虚无的半空,恸哭起来,教十一三人看得害怕、心痛。
十七哭泣着扶十一坐下,芸娘站在身前警惕着莲护会再次发狂。十一看着莲护如此仪态,想着村中死去的昔日伙伴,亦是泣涕涟涟,“为什么?”。
情绪缓转些许的莲护,用手抓住脑袋,似乎要把手指抓进肉里才肯罢休,那一头一脸的血,看上去癫狂、怪异。莲护开始狂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堕下泪来,哭笑不止,令三人毛骨悚然。徐徐,莲护起伏不止的胸口终于和缓,脸上又着寻常一般浅淡的笑容,只是逗漏不住地悲戚,和着汩汩清泪,沉缓嘶哑道:“十一,你可知道我为何格外回护你?”
“因为,我曾经,也有一个名字,叫十一。你像极了三十年多前的我,同样早逝的母亲,同样满心证悟成佛,同样地,身边也有一个十七。”说到这里,莲护瞥了一眼十七,笑容里夹杂着一丝甜蜜,可是转而,悲戚更甚:“你们可曾想过去了族庙以后,你们各自的命运?我也曾执迷于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那时候才16岁的我沉浸在被取名莲护的欢喜里,很久后才想起失去了我的十七。在这里的三十年,我日日夜夜佛前祝祷,期望能了悟世间诸法相、出离无定海、得大自在,可又总是隐隐地期望能再见到她。白日我是僧,努力侍奉佛祖,履行职责梦里却总是千般相见情形。可我做过那么多的梦,却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相聚。哈哈哈哈哈……”莲护的惨笑里饱含了天数无常的嘲讽。
他拭去泪水,拾刀站起,本是杀意满怀,眼底却又尽是慈悲。当下的十一完全无法理解杀意慈悲、善恶竟能一体,可命运的无常,让他在不久后的将来,就达成了对莲护的理解。
“你们就从来没有问过芸娘从何处而来嘛?从没问过你们的父亲是谁吗?”莲护看了一眼低下头去的芸娘,“看来芸娘当真恪守了佛前的誓言,从来不曾透露你们的身世。芸娘,你经受了这一切,又在我房里窥探到了彭族秘卷,应该早就猜出了这个村子的秘密吧。”十一、十七看向芸娘,她却只是别过了头去不愿直视两个孩子。
“这里的一切都是罪行恶业。我一直以为我在向神灵供奉我的虔诚,可直到今天才知道双手早染鲜血、满身罪孽而不自知。为何命运要如此捉弄我?为何又要如此待她?与其让你们重复我们的命运,让这罪恶继续繁衍,不如让我永堕地狱,结束这一切。”说着,莲护持刀逼近。
芸娘拦身向前:“大师,您修行多年,自然明白人来世间,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命数。小姐当年曾求我杀了她和腹中的十一,我没有生下十一,她求我杀了她,我没有。难道我不知道当年的恶行吗?我也是亲历者啊。可是,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啊。您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孩子们好,可是一颗种子还没发芽就被您拦刀斩断,你怎么知道他们会长成什么样、会经受什么呢?或许是恶,但也可能是善啊。与其您高举屠刀,不如让孩子们自己决定生死,各自去承受这命运。人生本就无常、苦海无涯,可不能因此而放弃、甚至决定他人生死啊。”
莲护听完一丝犹疑。芸娘继续泣诉:“大师,我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当年的遗憾,为何要加诸在孩子们身上?大师,我求求您,放过十一十七,与其让他们此刻倒在七屠刀下,不如让他们去经历各自的缘法。我想,三十年前如果是别人拿起屠刀,此刻跪在这里的是你和你的十七,也是渴望一条生路,希望能经历外面那未知的命运吧。即使无常,想必你们也不会甘心倒在敬爱师长的七屠刀下吧。”
听到这里,莲护一怔,本是杀意决绝却又心绪百转。是啊,如果在这儿的是他和他的“十七”,他们亦是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即使生死,也当由己不由人。
芸娘继续哀求,十一因为失血而脸色渐显苍白、黄衫染满赭红,十七在旁啜泣不止。莲护闭上了双眼,泪痕未干又着新雨,一声“哐”,七屠落地,回身双手合十飘然而去,仅留下一句:
“乱世飘萍因风起,风来雨去尽凋零。世间安有如来法?霜雪寒天保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