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诛心夺志
张珪站起来,走到韩子正身边,细细看了看,说:“我怎么瞧着,你跟张世杰不很相像?”
韩子正一把匕首还插在左肩头,挣扎着说:“最近我们那里缺水缺的厉害,我从小怕饿,所以,就,就常常多吃一点算一点,我舅舅毕竟是大官,现在战事紧张,压力大,故而,显得瘦一些,我,我,吃饭吃多了,但是最近水太少,而且多数是半咸水,每天尿不了半升,面目变形,想必是有的。”
孟祺马上问:“你是什么官职?”
韩子正说:“我其实不是军官,而是民官,我吃不了苦,小时候,生过病,所以,做军士,身体就受不了。故而,故而,现在是个主簿,也不真的管事情,原来,还在一个县里做主簿,有些皂吏帮闲,现在到了崖山,也就是留个空名,吃些钱粮,委实,委实,委实是惭愧的很。”
孟祺再问:“那么你是几品官身呢?”
韩子正想了想,说:“惭愧,并未有明确的职司差遣,只是个文林郎注:等级大约在从九品文散官,略略相当于现在的科员或者副股长。。”
孟祺又问:“腊月战火纷飞,阁下如何逃出生天?”
韩子正心里是大骂不止,这个老家伙,真是太坏了,这不是让我没法选择吗?
忽尔达听到这句,隐隐约约觉得孟祺话里有话,肯定憋着坏呢,但是又想不明白,就问炜杰师傅:“炜杰师傅,这个老官注:土话口语,老家伙的意思但是略偏褒义,说句什么?”
炜杰师傅就轻声说:“孟郎中,这是要诛心夺志。”
忽尔达问:“你个不爽利的,什么叫做诛心夺志,你就说到底吧。”
炜杰师傅接着说:
“孟郎中说战火纷飞,是混淆视听。
他只说是交战的缘故,因为那个韩子正,是个民官,不是军官,也不是大臣,所以,他可以逃难呀。
这样一来,就不是背叛和投降敌人的事情了。
这一句是叫那韩子正放下是非大义,更是又心存侥幸
这第二句如何逃出生天,就是诛心,既然是逃出生天,那过去便是死地,现在我们这里,就是生地,生地死地,人们怎么选择?”
忽尔达说:“生地死地,那当然选生地呀,没有哪个畜生知道陷阱还往里面撞的呀,所以陷阱才要做伪装呀。”
炜杰师傅说:“正是如此,所以,既然是选择生地还是死地的问题,那么人人就自然选择生地,这个是本性,谈不到对错了,对吧。那为什么又叫做夺志呢?”
忽尔达应了一声:“嗯,对呀,夺志是个什么?”
炜杰师傅不知不觉中,这个声音就略略大了一些,恰恰好在场的都能听清楚,但是声音绝不大,炜杰接着说:“你还记得刚才一句话前后的内容吗?”
忽尔达说:“腊月战火纷飞,阁下如何逃出生天?对吧。”
炜杰师傅说:“副千户过耳不忘,腊月战火纷飞,说的是寒冬之中,正是艰难时世,故而战火一起,百姓涂炭,哪有不逃难的?可是那个张世杰做了什么?”
忽尔达说:“张世杰做了什么,他,这个贼子跟我们大元抵抗呀。”
炜杰师傅被噎了一下,心想,这个草包!但是戏还是要演下去,如今这个忽尔达是个很好的配角,傻一点不可怕,能够演好就行了,于是调整了一下思路,说:“张世杰抵抗大元,他抵抗的方式是什么?”
忽尔达刚要开口,炜杰不等他开口,咽了口唾沫,接着自言自语道:
“这个说起来就话长了,你知道吗,张世杰,以前还曾经在咱们张弘范爹爹张柔将军账下效力。
那时候张世杰的堂叔张柔已经是金国大将,张世杰不过是小小的部将,有一次金国和蒙古发生战争,张世杰对张柔的战略不满,违反军纪被逐出军伍。
张世杰那厮于是投奔伪宋朝军队。
而张柔将军此战竟然不幸落败,当然了,金国最后败给了我蒙元,并归顺蒙元,于是张柔将军转而成了我蒙元名将,不过和张世杰,便没有了过手的机会,难以证明谁高谁低。
后来张弘范将军也投身军旅,并且和张世杰这个堂叔,有过几次交手,那时宋朝军队还有一定战力,张弘范将军年纪还轻,几次不得手。
但是个人战力,永远要依靠国朝战力,才能壮大,这一点,张世杰不清楚,要不然,当初他就该投降蒙元。
现在你看看,张世杰空有一千四百余艘大船,我们当初追过来的时候,他完全有机会从崖门海口冲出去,只要冲出去,整个广南东路沿海各处,我们怎么剿灭他们?
我们的五十万战兵,在这里完全没有根基,要与伪宋二十万战兵,上千万百姓游击作战,你觉得,会有胜算吗?”
忽尔达说:“如此说来,这个张世杰真真是个糊涂蛋?”
炜杰师傅脸色诡异地笑起来:“张世杰在现在的伪宋朝廷,就算是一等一的人才了,他可算不得一个糊涂蛋。”
忽尔达问:“你是说,伪宋还有高人?”
炜杰说:“这里要分清两个事情,一个是个人战力,这个宋朝里面,就有远比张世杰强得多的,想想那些年岳武穆,撼山易,憾岳家军难!”
正说到这里,张珪心中一动,悄声问:“炜杰师傅,那个月落乌啼、黑色吐信两招式,你是从武穆遗书注:传说岳飞死后,给后人留下了武穆遗书,总结了他的武学和战策中见到的?”
炜杰师傅被张珪说的愣住了,停顿了一下,轻声说:
“岳鹏举方正刚毅,崇信天日昭昭注:岳飞临死前大呼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并英勇赴死,以他当时的号召力和战斗能力,如果想要不死,宋庭其实是很难杀死他的。岳飞素以忠义知名,故而炜杰师傅以此进行否认。,怎么会行此诡异之术?!
注:正常的武术门派套路是练习基功的方法,提高手眼身法步等的灵敏感知和身体协调性,并最终提高速度和力量,因此在通常对外的讨论训练中,为了符合社会舆论,不会用特别阴毒的招数。
因为使用阴毒的招数一方面容易招致抨击,名声损坏以后,招生等利益会受到较大影响。
另一方面,特别阴损的招数,强调的是偷袭,容易让练习者好走偏门,投机取巧。
但是真正交手的武功,只有一个目的,战胜对手而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死掉的对手才是好的对手,故而都以一击致命,再击逃命为宗旨。
所以,炜杰师傅这是说话给明白人听,听得懂的,就听得懂了,如果没有了解这个武功对杀的本意,那就不是一个圈子里面的人物,今后的成就也是两个世界的算法”。
说完这句话,炜杰师傅便不在看张珪,接着重新对忽尔达讲解起来,张珪看到炜杰师傅这个神情,仿佛已经有所了然。
忽尔达看了一言张珪,见炜杰师傅不再理他,也悻悻地继续听炜杰哨闲篇注:吹牛打屁的意思:“好好听,据探子回报,张世杰他们据说存粮六个月以上,一千四百艘战舰抵抗我们四百多艘,如果是你,你怎么办?记住,我们大元自己是没有船的,我们所有的船,来自宋军和原来宋朝的造船工坊。他们的船理论上比我们的还要好。”
忽尔达好像有些明白了,认真按照炜杰师傅的一推演,惊讶了:“他们可以三艘半船围攻我们一艘战船?那还打个屁呀”
炜杰再一次诡异地笑起来,从鼻子里呼出一口长气,瓮声瓮气地说:“是呀,如果我们的每一艘坐舰,被敌人三艘大船围攻,而且他们的火器更好,还是保卫战争,我真不知道,怎么打呢?忽尔达,你跟着吐鲁克拔都,多见广闻,你记得张世杰怎么打的仗?”
忽尔达眼睛看向舱外,仿佛要掠过整个战场,不一会,坚定地说:“他们把大船用铁索连锁起来,铺上木板,然后,防守。”
炜杰师傅点点头,点点头,不断地点着头,一下又一下,说:
“是的,你看到了,他们把船连锁起来,船就不能随便移动了。
每一艘大船没有办法自己单独运动了,唯一的好处,是可以让步军在所有的船板上来去自如,让马匹能够上船,张世杰在海岛之外,再造了一片浮动的陆地,但是,无法攻击,不能移动,不能逃跑,只能防守。
所以,张世杰如果不是笨蛋,他当然不是笨蛋。
那么,可以用的解释就不多了。
比如,有人要乘船逃跑,他管制不了水军战船,这是最容易想到的解释。
其实,如果海船大军分散突围,他们还有很多机会,而且就算是再死一个皇帝,他们还可以再推举一个出来。
再比如,他心存侥幸,但是自从三国曹操连环计被烧灭以后,再用连环计的,就是弱智的不能再弱智的计谋了。
所以,他应该不是心存侥幸,如果心存侥幸,那么就是被什么东西误导了,让他相信这样还有机会。
什么东西能够误导他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呢?
那可能就是围点打援,可是我们有五十万大军,他们那里再去找超过三十万军队呢?
短期内,没有可能,当然,这里面很可能受到某些探子的误导。
还比如,他其实另有一个计划,要让这些船队当做炮灰。
但是这个计划的某一部分,其实恰恰可以通过全军突袭来达成的,所以,他可能想在这个过程中,杀死或者剔除一些异己。
这个可能性很大。
但是他漏算了咱们的张大帅,当然,还有吐鲁克拔都这样的英雄。
所以,他现在已经把自己给放到火坑里面在烤了。”
忽尔达好像明白了:“所以张世杰,要不然就是笨,要不然就是上了当,要不然就是想清除异己?”
忽尔达又说:“孟大人说腊月战火纷飞,阁下如何逃出生天?怎么诛心,然后就夺志了?”
炜杰师傅说:“副千户可是那个张世杰做了什么?用了连锁计,连锁计的作用,就是被动防守,结果怎样,已经没有清水吃了,逃又逃不出,生又没有水,这想干什么,这叫做困兽犹斗呀,张世杰是想破釜沉舟,让全岛的军民将士背水一战呀。”
忽尔达说:“那么这个张世杰不是挺厉害的?”
炜杰师傅说:“可是,这里不是陆地呀,都元帅让船队封锁崖山南北出口和东西水道,崖山的老百姓,怎么跟咱们困兽犹斗呀?他们只能跟自己的人争水,打死自己人!”
忽尔达忽然很疑惑道:“难不成,张世杰幡然悔悟,想向张弘范元帅投诚,故而取了崖山贰拾万军民做投名状?只是有些冥顽不灵者,张世杰先生,先行自己处理了?”
炜杰师傅看着忽尔达忽然脑洞大开的样子,心中泛起一丝喜乐之意,就对忽尔达努努嘴,接着说:“我等这些只是猜测,最了解情况的呀,可能,还是韩子正这样的逃民,我们应该听听他们的心声呀。”
忽尔达恍然大悟,对韩子正严厉起来:“那个韩什么,韩子正对吧,孟大人既然问你如何逃出生天,你且讲来,我大元可汗雄才伟略,救民于水火,若你果然是良家子,你不要害怕,自然会让你们遣返还乡,好生与家人团聚。”
二数人数就升官,忽尔达的蒙古歌舞
韩子正可怜已经听了半晌炜杰师傅的推理,心里面早就心乱如麻,他不相信张世杰笨,更不相信张世杰有心害人,那大约是被蒙蔽懵逼了吧,结果听到忽尔达的问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夺夺地看向忽尔达,一脸惊愕,忽尔达见状大怒,抓起匕首,狠劲往里面再推了一把,韩子正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左肩下发散,头皮都要炸开了,情不自禁,开口喊“救命”,身体自动躲避反射。
正在这个时节,张弘范说:“忽尔达,我大元可汗,代天牧民,爱惜民力,这个韩子正,既然刚刚从战乱之地逃出生天,惊慌之下,语出错乱,不要怪他,他毕竟不是战兵嘛。”
韩子正一听有人替他发声,一连串地大声叫:“大人饶命,大人体贴,求大人饶过我吧”
忽尔达听了张弘范的话,有点不知所措,手前后游移了一下,好像想把匕首拔出来,又好像想再捅一刀,正在犹豫不觉,听到炜杰师傅撮着嘴,好像在品茶,手中却是空空地,什么也没有,当下,似乎就明白了什么。也不说话,也没有去拔刀,就退回座位,刚刚坐下,又觉得不妥,又站起来,抚胸弯腰,向着张弘范施礼。
这时候,看到张弘范向孟祺使了个眼色,孟祺点头,开口道:“韩子正,文林郎?不要着急,我来问你,你看着舱内,有几个人呢?”
韩子正正在惊慌之间,听到如此温文尔雅的问话,心暂时定下来一点,哆哆嗦嗦地问:“贵人,是问我话吗?”
孟祺道:“对呀,我替张弘范都元帅,问灾民的话,你可愿意回答我呀。”
韩子正哆嗦着说:“回,回大人,回大人的话,我要数一数,可以吗?”
孟祺说:“这个当然,要想回答恰如其分,自然要稳妥做事。”
韩子正讷讷地开始数着:“这,这位大人,你算一位。”
孟祺说:“不错,正是,某姓孟”
韩子正听到看到孟祺十分和善,情绪有一点点稳定了,悄悄伸出食指指头,想要指着数,但是看到对象的目光,又把指头收回来,换成大拇指,心想,这样就不算不珍重了吧,正在这样做的时候,就看到孟祺点点头,对他笑了一笑,韩子正尴尬地回应了一下,然后,把左手大拇指收起来,小声地说:“一位。”
然后看向旁边作者的中年儒衫:“这位大人,第二位。”
孟祺说:“不错,这位是张弘范都元帅,跟你们张世杰太傅,是堂叔和堂侄。”
韩子正点点头,轻声说:“大帅,大帅好”
张弘范对韩子正也点点头:“韩先生好”
韩子正转向旁边半截黑塔一样的壮汉,还没有来得及问,张弘范道:
“容我给韩先生介绍一下,这位是大元可汗孛儿只斤部落最忠诚的勇士,万里挑一的射雕手,孛儿只斤吐鲁克,是可汗陛下亲赐的拔都。
昨天,就是他率先带领三艘大船,攻击了张世杰太傅的前部,并且俘虏了三艘海鳅战船,击毁了一艘海鳅战船,两艘虎翼飞艇,击沉四艘无影舟,共击毙俘虏九百多宋兵,还有很多人,已经永远沉默在海水里面了。”
韩子正坑此坑次捯气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把左手的指头扳下来,又扳回去,不知道该不该算一个“人”。
吐鲁克听到张弘范如此高调地把他昨日的战功一一列举,也很高兴,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看到韩子正手指头扳来扳去,心知道,这张弘范正在降服这个南人,心生一计,开口道:“韩先生,怎么,我看你指头扳上扳下,莫非,我不是人?”
韩子正看着吐鲁克的身形,自然心理畏惧,不过,此刻听到吐鲁克声音里面,似乎带点疑惑,并没有攻击性,悬着的心,放下一点,连忙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我心里紧张,故而,故而有些手足无措,嗯哼,嗯,拔都真乃英雄也。”韩子正心一横,干脆连唱词都说出来了,然后把指头狠狠扳下来:“第三位。”
吐鲁克看着有趣,随口道:“都元帅,看到韩先生的手指头扳下来,把我算作一个人,我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全船舱的人一起非常配合地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笑着的时候,海力百户出现在门口,把厨头和几个厨丁,连带着亲兵,端着一些器皿,来到舱室内,向在坐的都行了一个礼,立刻就摆开了孟祺和炜杰师傅刚才布置的早膳所需各样物品。
海力百户带着亲兵,把张弘范、张珪、孟祺、吐鲁克、忽尔达、炜杰师傅六个的案几摆好,正要开始分切,只听到张弘范说:“海力,没有看到,还有客人吗?”
海力疑惑地看着,只有一个宋兵模样的,全身尘土和血污,左肩后面,还扎着一把匕首。
孟祺给海力使了个眼色,又对着韩子正努努嘴,海力会心地点点头,让亲兵再摆上一套桌案。
韩子正正在舱室中间,孟祺接着给韩子正介绍:“这位是忽尔达副千户,吐鲁克将军的小舅子”
这次韩子正很上道了,直接说“小舅子好,四位。”
炜杰师傅则主动开口:“鄙人炜杰,忝为吐鲁克大人账下师爷是也。”
韩子正完全放松下来:“炜杰师爷好,五位。”
张珪则主动说:“我是张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