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只如此。”朝华嫣然笑道。
竟这般好骗,朝华心想,几百年孤苦,竟这般好骗。“轰”地一声,石棺材板落了地,露出里头沉木打制而成的椁。朝华的手有些抖,她一手抬着沉沉的木板,深吸一口气。椁被掀开的一刹,一道黄光却猛朝其面门射来!
朝华闪身一避,守墓人嘎嘎笑道:“实在对不住,老朽的百年之期近在咫尺,九殿下这一身神力,只怕留在此处方能让我安心。”朝华退了几步,长袖一甩,一缕银丝凝在了指尖。那黄光也不知是何来头,她分明躲了开,此时深吸一口气,却觉得墓室中什么都是浑浊的,那口巨石棺材,木头架子,青石墙边的一支蜡烛,一堆碎骨,都在她眼前飘来飘去。她又吸了一口气,这一口下去,却只觉喉咙中如灼烧一般的疼,而自己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般,她堪堪稳住身形,一字一顿,道:“……你,竟敢试图困住本座?!”
她长衫烈烈,无风自动,指尖一点霜色,随她手腕一翻,凝成了一柄沁着血气的墨色长剑。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眼前越发模糊,头脑亦是昏沉,然其天神之力,其势千钧,自此,方才毫无保留地呈现了出来。
守墓人一步一退后,心下惊惧,面上亦难以做到不动声色。不成功便成仁,他想,若非这副身体,若非长生不老,若非百世之寿……他还没想明白,剑光旋至,他举起手臂直觉性地一拦,朝华那深黑色长剑已然一剑劈了下去却不是朝着他,而是朝着他的那盏油腻腻的灯。
此乃令江河断流,大地崩裂的力量。玻璃油灯四散崩裂,守墓人亦被砍了一只手,鲜血飞溅。他愣了片刻,只见那忽明忽暗的一簇火,受了朝华一剑,明明灭灭,往墓室顶上腾空飘了起来。火呈橘色,一寸温暖,它越飘越高,守墓人的心便也随其越飘越慌乱,越飘而越是沉重火焰窜到墓室顶的时候,橘色的火跳了片刻,忽然熄了。毫无征兆,仿佛其从未存在过一般。
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却不是为了自己的手,而是为了灯里的一抹孤火那是一方魂火,曾属于一个叫阿伟的年轻人。
他怔怔看着那簇孤火,眼睁睁看其腾空而又猝然消失。墓室陷入黑暗,顷刻后,一束幽白色的荧光在墓室顶上亮了起来。谁又想到,淮安王墓室头顶的青石砖上镶了几颗夜明珠,夜明珠首尾相连,隐隐呈七星之相。守墓人从未见过此七星之相,因为他每次到这里的时候,这里皆是灯火长鸣。他从未在魂火熄灭之时来到过这里。
如七星,亦如天河,只是阿伟的魂火,在此七星相连的夜明珠下油尽灯枯,再也无法回到真正的天河里去。
守墓人怒极,不管不顾,朝朝华扑去。此玄色长剑在她的手上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招一式,是山河崩裂,是四时轮替,是不甘,是隐痛,是狂怒,也是此剑前主人拔山扛鼎,撼地摇天的力量。守墓人被她的剑势逼得处处掣肘,处处皆是死路。便罢了吧,他想,自己当了一世鬼差,享了三百年寿命,目睹着唯一的儿子入了土,目睹着他所爱的,爱他的人入了土。他本是一个棺材铺老板,那么多黑洞洞的棺椁,沉沉往土里一埋,从此参商一别,这一片红尘同他便再没有任何关联。
而此后,那横亘在鬼蜮之上的,由萤火微光汇成的一条长河,同他亦再没有干系鬼差魂死后魂归长河,他是戴罪的鬼差,而他的儿子魂火已灭,再归不到长河。他便也再没有归处。
早知今日,当日却又为何将阿伟的魂火私自留了下来?他同他不算亲厚,阿伟小时候奶着声喊他“父亲”,他只觉一阵阵地慌乱。后来阿伟娶亲,生子,孙子得了一场怪病,棺材还是他打的。那小小的棺材被埋到了黑沉沉的土里,而他听闻鬼差之职可以换三百年魂火不入长河,便想,生死可畏,却也没有这般可畏。桩桩件件,吉光片羽,他想不明白,捉摸不透,就如他捉摸不透鬼蜮的长河,九重天上的法则,与这百世之寿,永世孤苦一样。便罢了吧,他想,自己还有一百年,一百年不伤不死,不灭不归。即便被司命之剑所重伤,死亡依然是一件不可即之事。
朝华的剑势如虹,掀开了淮安王黑乎乎的沉木椁。此剑名司命,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尘沙四散,墓室中发了霉的酸臭与腐朽之味逼人窒息。沉木板子应声而裂,淮安王的棺椁中没有尸骨,没有任何陪葬器物,仅有一件丝衣,丝衣遇了墓室里流动的空气,旋即化成了灰。
守墓人哈哈大笑,地灵被司命剑惊动,轰然颤抖。这一颤便是一场天崩地裂,桐州城也跟着抖了几抖。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