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身着织锦云纹玄色华服,头戴鎏金凤冠,一步一步顺着神庙的白玉阶梯拾阶而上。
长梯一眼望不到头,四周有仙气环绕,弦歌之声隐隐绰绰,白玉阑干,广寒宫阙,暮云如嶂开。台阶两旁放着远大于常物的玉琮,高耸入云,通体天青,质地温润,有花鸟人首刻于其上,栩栩如生,也有铭文密密麻麻排布着,笔力刚健雄浑,似是出自仓颉大神之手。她看不太清那些文字,却隐隐知道,这入木三分刻着的该是天地大道,宗常。
她走了许久,双腿有些酸胀。弦歌之声唱着太平盛世,五光琉璃仙气蒸的是福寿绵长,她却只感觉沉。鎏金凤冠,织锦玄色华服都沉甸甸地坠在她的身上,她的命途中,她的酣梦里,挣脱不得,无处逃遁。
走了许久,方才见了一扇门。朝华推开门,里面摩肩接踵皆是人,自己不知何时竟已站在了朱雀街聚贤斋跟前。恰是天宝年间,盛世安康,聚贤斋里高朋满座,皆是贵客。她疑惑地步入茶楼,一个小二将她撞得一步踉跄再往前,又是一人将其撞了一下。天下熙熙,天下攘攘,无一人识得她,亦无一人看得见她。她感到有些烦,提着裙摆,顺偏门出,由一段清歌流觞的长廊走到了别苑。院中栽满了珍奇花木,一段曲水,一方汉白玉浮桥,小小的别院竟有仙意围绕,一颗木兰花载在院子的正中,开得煞是娇嫩。太过娇嫩,甚至有中荼蘼而至艳,至艳而向衰之感。
院中一角的石桌子上放着两杯酒,桌边坐了一人,轻袍缓带,羽扇纶巾,看不清形貌。那人也没看见她,只见那人拿起白玉杯悠悠品了一口,道:“你可识得此物?”
朝华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他在同自己说话。
她还没回话,又听那人道:“想来是识得的。你啊,游历人间多载,大好的山川都看了个遍,哪像我,一段象牙笏就将我限得死死的,哪里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做。”
“为何这般说?”她问。
那人却不答,自顾自道:“你说人这一世,兜兜转转也不过一个结局。求富贵也是这个结局,求权势也是这个结局,我呀,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敢奢念,这富贵也好权势也好,却又纷纷地朝我这撞了过来。这一撞,却令我只得被困在这皇城根里,唱一句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他径自唱着,朝华却隐隐觉得这调子有些耳熟。
她回过头,只见影壁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那人提了一盏灯。
“你是谁?”她问。
那人不答。
她又问了一句,那人笑了笑,提着灯径自走上前,推开别苑里一间房的门。朝华满心狐疑,跟了过去,只见房中陈设煞是简单,一张木桌,一个空落落的梨花架子,一排药柜子顶在墙边,连一把椅子都没有。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药柜子上的小抽屉一个一个地,忽然有了名牌。
顾宗楠,胡世安。王觉。一个一个,皆是一段段的绵软踪迹,一寸寸的芳心,一处又一处的参商永隔。朝华怔怔然落下泪来。
“为何?”她问。
提灯之人不答,她便又问了一遍。
提灯之人笑了,道:“已成了鬼的人,有什么为何?”
她怒而回头,提灯人依然笑眯眯地,指了指距她最近的一个抽屉,道:“何不打开看看?”
朝华依言打开了,那个抽屉没有名字。抽屉里有一叠纸,纸上一片皆是空白,她满心疑惑,又细看了看,忽而一阵风,将那抽屉里的白纸都吹了出来。白纸落了一地,落叶一般萧萧地往外飘,她忙抓了一张,翻过来,只见那纸上大大地写了一个“死”字。
字迹雄浑仓建,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她冷冷一笑,道:“你道我怕这个?”言罢,操起那张白纸便朝提灯人砸去。
提灯之人依旧笑眯眯地,道:“九殿下自是不怕。九殿下从死里来,再归到死中去,又怎会怕这个?”朝华怒极,抽出抽屉砸向那人,那人却道:“九殿下怕的是天地悠悠,生死无人问怕的是太平人间,人人皆有归处。而唯独你人,不生不死,不老不灭,没有故土,没有前路。我说得对不对?”
朝华被她气得笑了,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来揣测我?”
“坐看人间如掌,山河影,入琼杯。归不来,归不来……”一边念着,提灯之人渐渐地不见了。那一方桌子,一个梨花架与一排抽屉也都不见了。朝华转过身,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高台上,台子边沿是无尽的深渊,深渊中燃着熊熊烈火。
她的前面站了一个人,那人背对着她,身形挺拔,气质飘然出尘。他白衣胜雪,长长的衣襟逶迤到白玉台阶上,衣上绣着玉竹松林。她看不到他的脸,却知道他在笑着,那人给了她一张琴,一枚白玉扳指,一个白玉圭。
他柔声道:“拿好,切莫将这些东西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