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绝冷哼一声,也望向身侧的青石,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暖燕继续说道:“当时,没有任夏人把半年前发生的旧事,联系到眼前的惨剧上面来,许多人还道,这五个长工恐怕是赌钱欠下了巨额债款,被黑道上的人追讨才弄残的。我冷眼旁观,却瞧出了另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高绝连忙问:“什么事?”
夏暖燕唇角绷直,分不出是在笑还是在咬牙,道:“九岁的我略通医术,瞧着五人像是中了川蜀那边的绞肠散之类的毒药。不过当我讲出自己的看法时,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话,反而冷嘲热讽地说,莫以为自己从医药世家里出来,就天生能帮人瞧病。又过了一个月,那五个长工已然恢复精神,虽然他们都失去了手指,但农活儿还是要继续做,日子还是要继续过的。中午时分,我推着小地车去给田间劳作的人们送南瓜汤,那五人率先跑来要汤,我盛了五碗汤递给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咽下去的汤……突然从肚皮中原封不动地淌了出来,一滴滴落在地上。”
高绝听得心头也有些战栗之感,那绞肠散是种什么毒药,竟然能融掉活人的血肉,还让本人都浑然不觉?
“那五个人自然没有命在了,不过他们是喝了我端给他们的南瓜汤才出事的,因此我变成了杀人嫌犯,当场连同一车毒南瓜汤被扭送到多叶县的县衙。我嗓门不如他们大,个头儿也差了他们几尺,当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那县老爷一脸没睡醒午觉的样子,眼看就要给我扣上一个投毒杀人,图财害命的罪名,我一急,拨开众人跑向地车,盛了满满一碗尚温的南瓜汤,一气儿喝了下去。”
高绝眼中露出狠厉之色,沉声说:“没想到我大明还有那等糊涂官,他在任期间,不知道多叶县会有多少冤假错案,一定要彻查才行!”
夏暖燕浅笑嫣然:“呵,这个不是我要说的重点,高大人你嫉恶如仇,委实令人佩服,不过那位多叶县是县老爷半年前丧父,已经卸任回家丁忧去了。我要说的重点是,在我连续喝下三碗汤依然健在的时候,众人终于相信了汤中无毒。恰在此时,姗姗来迟的仵作上去检验了那五具尸身,证实那五人是中毒而亡的,而且看中毒情况绝对不是一朝一夕能造成的,应该是有人连续性的向他们投毒和喂服麻药,让他们的脏腑渐渐被蚀去了一大半,却还懵然不知地过日子。这般歹毒的药物,除了四川唐门的绞肠散之外,我没听说过第二种毒药能出其右。”
“最后此案有结果了吗?”
夏暖燕摊摊手:“有了!县老爷大人说,根据他的分析,那五名死者不是普通的庄稼汉,而是深藏不露的武林人士,因为他们得罪了仇家,所以在江湖仇怨中全体阵亡,所以此案自销。”
历朝历代,官府也有所谓的“三不管”:擂台生死,各安天命,一不管民间争斗,双方自立生死状,签名画押并且有目击证人的,事后有人伤残殒命,二不管江湖门派争斗,江湖仇杀,对朝廷而言都是鞭长莫及,想插一脚也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所以是三不管。
高绝咬牙:“混账狗官,拿着朝廷的官俸,吃着朝廷的官粮,他就这样办案的?”皇帝朱元璋最恨贪官,曾发誓要杀尽天下贪官,作为皇帝的爱将,高绝的见解与皇帝不谋而合。
夏暖燕话锋一转,突然道:“那一日我被太善叫去拜见诸位,耿大人也曾跟我说过话,听着他仿佛是川蜀一带的口音?”
高绝定定地看住夏暖燕,追问:“你故事开头的那个中年男子是不是他?告诉我,不要再打哑谜!”
夏暖燕叹气:“小女子当年只有八岁,怎么可能把一个仅见过一次面的人记到现在?不过,现在想起来,那五个长工如果真的是那个中年男子杀的,此人的心性真是太可怕了,小女子就是活上三世,也学不来那种忍功……他明明记恨五个长工对他妹妹无礼,却斥责他的妹妹,并掏银子赔给长工们,彰显涵养。事后,他明明可以立即回头去寻仇,可他却足足等待了半年。高大人请试想一下,普通人谁还记得半年前与路人的一段口角,并心心念念地要去复仇?可那个中年男子对这样的小仇恨,都要把对方折磨上整整一个月才让对方悲惨地死去,真是睚眦必报,心狠手辣。”
高绝点点头:“若你所言属实,那此人的心胸之狭窄,心肠之恶毒的确是世间罕见!”
夏暖燕微笑道:“高大人,既然你是来辞行的,那我也不敢耽误你太多工夫,你去忙你的吧,我和真静还要继续逛街去呢。”
高绝瞧着咫尺外的那一双眼睛,清亮醉人,仿佛看透了这茫茫夜色,着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虚空中。他的声音中染上了连自己都不敢置信的苦涩:“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夏暖燕坦然地回视对方,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只要还活着,自然会有相见的机会。高大人和段公子他们一起帮我寻回了珍贵的金锁,高大人你又帮我打通经脉,疏导真气为内力,如此大恩,来日必报。”
高绝又把手中的簪子递给她,说:“来日的事难以预料,不过现在你就可以收下这个当做是报恩了。我第一次送礼物给女子……如果被拒绝了岂不难堪。”
夏暖燕迟疑一下,双手接过来,轻快俏皮地说:“既然如此,那我就只有谢谢师父的大礼了!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说着盈盈拜倒。
高绝侧身避开,怒道:“谁是你师父?!”
夏暖燕赖皮地说:“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徒弟都行大礼拜师了,你怎生这般小气?师父你渡给我的真气让我受益匪浅,还盼下次相见的时候,师父能传授徒弟个一招半式的,好壮壮胆气!”
高绝冷冷地说:“我不收徒弟,更不收女徒弟,你死了这条心吧。”说完他的人就不见了。
夏暖燕撇嘴,转头看向成衣店里,真静正在闲极无聊地抠桌台上凸起的一颗钉子,扬声喊道:“蝉衣,别发呆了,我的肚子又饿了,咱们去吃午饭吧!”
夏暖燕领着真静走进群贤酒楼,找了一副干净的座头,她把酒楼伙计喊过来,看着墙上的水牌点菜道:“先给我们沏一壶香片,上两碟点心。主菜就要红烧狮子头、苏味烤鸭、鲜笋烧肉片和翡翠凤爪,再写上四个时令小菜,嗯,汤么,就要苦菜鸭心白玉汤,再来十个馒头。”
伙计越听眼睛越圆,点这么多菜,就是两个大男人也未必吃得完,更夏况是两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
“哦,对了,”夏暖燕补充道,“把新出炉的点心给包好五斤,我们吃完后带走。”说完打赏给伙计半吊钱,嘱咐道,“跟厨上说一声,狮子头不要做得太油腻,凤爪少放些辣子。”
伙计眉开眼笑地接了钱下去了,不多时,一壶香片和两碟点心就被捧了上来。夏暖燕和真静跑了一个上午,早就饿了,立刻开始吃喝起来。两人觉得自己身穿了男装,不禁产生一种豪气的感觉,连带着吃相也豪气不少,附近桌上的不少人都忍不住地往这边多瞄几眼。
点心吃到一半的时候,狮子头和烤鸭都上来了,一盘十个的热气腾腾的大馒头也端上来了。夏暖燕和真静相视一笑,就在前天,两人一起吃芨芨草拌饭的时候,夏暖燕曾许下要带真静来吃群贤楼的狮子头和烤鸭。当时真静只当成一句玩笑话,可是现在晶莹红亮的狮子头和香气四溢的烤鸭就在脸前,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真静的内心比肚皮更激动,满怀感慨地看了看含笑啜茗的夏暖燕,真静突然觉得世上没有什么是她做不到的。
颤颤巍巍地举箸,不知道吃什么好时,旁边的桌上突然有个公鸭嗓的声音响起:“两个小女孩,点这么多吃得下吗?”语气中满是讥讽之意,立刻吓得真静缩回了筷子,毕竟她现在还是出家人,公然跑到酒楼里吃这么奢侈的菜肴,从骨子里就发虚。
夏暖燕挑眉往旁边桌上瞄了一眼,心头不禁好笑道,说她们两个是小女孩,原来对方也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屁孩,长得还非常俊秀,可惜是个八公,连别人吃饭喝水的事也管,白白辜负了他的好相貌。
八公少年头戴软纱唐巾,身着湖蓝夹纱直裰,腰系一条五指梅红攒线搭,袍角下方隐隐露出青白间道行缠绞腿,衬着白帮皂底靴。细长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尖尖的下颚,薄唇有些刻薄的上扬,带了点嚣张的味道,加上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眸,还真是个风采少年。
八公少年旁边还坐着另外一个少年,看上去比八公少年的年龄要大上两三岁,眼观鼻鼻观心,不受打搅地埋头吃着他的饭。两人的面容有几分相似,气质一冷一热。
冷少年的打扮与八公少年差相仿佛,头戴朱红罩纱方巾,身着鹦哥绿丝直裰,腰系七尺双股攒线搭,下面的腿装着护膝,搭配八搭皂底靴。冷少年的眼微微上挑,如桃花眼般,却漆黑如墨,空幽静谧,散发着孤傲冷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