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城内汴水穿流而过,十里烟堤,五步一柳,十步一桃,只是此刻西风肃杀,便见不到柳色如烟,飘絮如雪,桃红似霞的阳春佳景。
不过这些却并不妨碍汴水的繁华,此刻晚霞夕照,碧波荡金,一艘艘画舫,琉璃灯盏渐次晕开,丝竹幽幽,缠绵悱恻,飘入薄暮,岸边隔着青石板道,楼阁如鳞,行人如织,店铺林立,酒旗斜竖,其间一家最高的酒楼,飞檐挑角,彩栋雕梁,正中门匾上,“拒江楼”三字漆金红底,大气俨然,颇有吞江吐海之势。
楼中大堂,便是一巨大的环形舞台,一丈之后,酒桌呈八卦分布,一东一西,虹梯分列,八根雕柱,一一支撑四壁悬廊,廊道宽阔,又有雅间,又有开座,三楼便是客房。
正堂大楼后,开辟了几座单独的院落,小桥流水,梅稍挂月,疏影横斜,颇有一番意境。
萱晖阁内,香炉上飘出缕缕青烟,室内满是淡雅的清香,一念一手支额,随意靠在云塌之上,满头黑发似流水,逶迤泄于身后襟前。
一貌美女子恭顺地侧立于榻前,身着牡丹团锦大红褶裙,头坠流云髻,虽然面貌年轻,看起来却雍容富贵,干练通达,此人正是“拒江楼”红娘子红老板。
这红娘子在江湖中名头不小,一手飞霞绫,恰似天女散花,柔美飘逸,却能瞬间绞碎一头白象。
想当年南蛮交趾属国的使臣,骑象入东都,偶见红娘子于东都游历,不知好歹,出言调戏,座下白象,直接被红娘子用绫带绞成肉糜,那南蛮子,亦被吓得屁滚尿流。
此刻,这心高气傲的红老板,却毕恭毕敬地立于一念面前,“净水宗宗主有一封给您的信。
“简单说。”一念纹丝不动地躺着,这封信来自给了他血肉之躯的生母,他却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
红娘子打开信笺,一目十行,阅毕合上后,道:“除夕将至,宗主对您甚为想念,希望今岁除夕,您能回去。”然后恭谨问道:“阁主,怎么回?”
一念沉吟片刻,道:“研磨。”
红娘子眉间微挑,这还是阁主第一次给修宗主亲笔写信,只是作为忠心耿耿,又不失聪明眼界的下属,红娘子自然不会多嘴多舌。
一念写给修漱心宗主的信很短,不过却与除夕无关,而是把李度秋的话带给她。
以李度秋那晚的表现,一念又怎会猜不出当年的纠葛,他那风华绝世的娘亲,同时令两位当世英雄倾心恋慕。
一个是大齐滕王,一个是护国将军,当真一段旷世之恋,以至于直到二十年后,他那母亲,依旧对滕王念念不忘,一心一意要他复仇,要他讨回大齐江山,以至于堂堂护国大将军,夙夜思念当年的佳人,想见又不敢见,结果一看到他这张和母亲相似的脸,竟然连他是情敌之子亦不介意,愿意倾尽全力助她达成心愿。
只是他一念生平最受不得遭人掣肘控制,小时候无法反抗,只能韬光养晦,直到五年前,他终于脱离修漱心的摆布,如何会让修漱心再得到李度秋的助力,给自己徒增麻烦呢?
不过,早在今早手刃刀途的那一刻,他就决定改变主意。
想到心中所图,一念开始动作,连写数封书信,皆用密语写就,吩咐红娘子加急送出。
做完这些,夜色早已如凉水,一念想起还在船上的梁澄,眼里不由浮现一抹柔光,当即离开拒江楼,颇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行至汴水边,刚要过桥,耳边忽然传来破空之声,一念抬手,食指中指夹住来物,是一枚银色柳刀,一面雕“静水”,一面刻“流深”,正是静水宗的入山门令。
一念侧身,不远处停泊着一艘双层画舫,入山门令正是从那艘画舫里飞出的。
伴随着一声妖娆的笑声,一人自舱内徐徐走出,来人一身红衣似血,明明是个男子,肌肤却极白,无一丝血色,唇又极红,仿佛全身所有的血色都汇集在这两瓣又薄又长的唇片上,才使得肤色苍白如雪,趁着如钩的眉眼,如瀑的披发,分明艳鬼一只。
这艳鬼般的男子看着一念的挺拔的身姿,忽然轻声一笑,犹如一朵秾丽的花朵骤然绽开,无端让人觉得脊背一凉。
“梁阁主,您可还记得我?”
一念盯着他的眉眼看了片刻,哂笑道:“你是火途。”却是再确定不过得肯定句。
血衣人掩嘴一笑,“阁主好眼力。”
他一边说着,一边足下一点,跃至桥上,站到一念面前,不知何时,周遭竟无一个行人。
“昨夜你在屋顶上,看得可还满意?”血衣人抬手就要搭上一念的肩头。
一念避开他的碰触,道:“你明明早已知道我们就在屋顶上,却不点破,放任漕粮之计泄露,又故意让武功远不如我的鬼陀跟踪尾随,就是为了借他之口,告诉我四皇子与三途宗的密谋,我原本以为,你是不甘屈居血途刀涂之下,这才故意叫我听到,借我之手先除了刀途,只是你若单单只想除掉刀途,却不必毁了四皇子的计划,毕竟这么做,一定会惹怒四皇子,原先答应助三途宗入驻中原的协议只怕会作废,于你也是没有任何好处,看来你是另有目的。”
火途“咯咯”一笑:“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不愧是一念禅师,不世阁阁主,还有静水宗少宗主,哦,我怎么忘了最重要的,滕王之子,梁千复。”
见一念依旧无波无澜,不为所动,火途又娇笑一声:“我知你见到鬼陀的步法,定会疑心血罗汉未死,听到杀师仇人还有徒弟,更是不会放过,不过梁阁主注定是要失望了,三途不过是曾被血罗汉掳去洒扫暖床的侍童,身份低微,不足挂齿,若不是当年趁乱偷了几本血罗汉的武书,今日亦不会在关外作威作福,还妄想在中原武林,能有一席之地呢。”
火途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一念的反应,见他依旧神色淡淡,咬唇狠笑道:“禅师不愧是得道高僧,超然入定得很呐,你就不好奇我怎么会对你这般了解,手里又怎么会有静水宗的入山门令?”
一念嘴角勾起一道轻蔑的弧度,“你说了这么多,我怎会猜不出你的身份,你帮修漱心破坏四皇子的布置,和她有一样的目的,无外乎,又是一个滕王旧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