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道送分题,也是一道送命题。
答的好,会在考官眼里留下才思敏捷、可堪造就的印象,之后的着重栽培也不在话下。如果答的差,比如没抓住试题的关键点,那只能被归为平庸一类。
李来当初就是没答好,随口作了一首七言律诗,这才没入了曾会的法眼,以至于现在座师都是礼部左侍郎了,他还在丁等县攒资历。
而那些答的好的……唉,提起来都是泪,不说也罢。
李来是考完之后,才从同年处得知这道题的奥秘。想到当时那位同年对他的指点,简直有茅塞顿开、拨云见日之感。
可惜他得知的太晚了,懊悔也没用。
当然,会试的面试嘛,答的再差也不会被黜落,但后续的前途就堪忧了。
那场会试之后,李来只拿了三甲同进士出身,而那位同年则是一甲第三名,羡煞旁人的探花郎。
去年有消息传来,元丰六年的时候,这位探花郎已经是从三品高官,比他们的座师曾会还要高一级,算是能够摸着“佐朝纲”的边了,而自己呢?还只能摸着这块“惊堂木”自怨自艾……唉……
见王易一直在沉思不语,李来也不催促。
那边吕书办见王易半晌不答话,也微微露出诧异的眼神,与李来四目相对时,都露出了赞赏:这个王易会沉思良久,可见他也发现了题目的深奥。
对于一个县试的考生来说,能察觉这道题的深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王易沉思良久,完全是在搜索记忆中的题目。可无论他怎么想,也记不起来到底在哪里看到过。这对于一个历史研究生来说,简直算是一种耻辱。心思重的人就是这样,越想不到就越去想,结果就这样陷入死循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的雨声渐渐消下去,但周遭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没办法,案首思考的时间太长了,长到其他考生都已经不耐烦。
不就写首诗嘛,又没要求,有什么难的?
“县尊,学生想到一首诗,可否先行面试。”终于,有人站了出来,直接道。
李来看了一眼还在低头沉思的王易,颌首道:“嗯,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摆官衣,躬身道:“学生涞州刘裕。”
“哦?你就是刘裕?”
李来打量了一下这个原本是内定案首之一的刘裕,倒是长的一表人才,颀长的身型,两道剑眉高耸,双眼炯炯有神,颇具风采,单比样貌的话,的确比容貌平平的王易更有资格做案首。
“你且作来。”
“喏。”刘裕长身而起,一首七言律诗脱口而出。
诗作如何就不评判了,在从他作七言律诗的那一刻,李来已经把他评为下等,不过他并未说什么评语,只是颌首微笑,以示赞许和鼓励,就像当年他的座师一样。
接下来,很多人都冒了出来,纷纷念出自己的大作。李来也都一一微笑颌首,示意可以。
只要李来示意了,那边吕书办就在名单上将名字画个圈,意思是取中。
这个名单,才是县试最终的取中结果。
随着出列念诗的人越来越多,可画圈的名字也越来越少。
良久之后,名单上只剩最后一个名字王易。
到了此刻,李来从公案后面走出,来到还在皱眉凝思的王易身前站定,敛起笑容,反而一脸凝重地看着王易,道:“王易,可想好了吗?这么久未能作答,本官可否认为你没有能力做这个案首?”
此刻,天上云收雨住,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竟是早停了,只有滴水檐上不断有成串的雨珠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整个衙门竟是一种落针可闻的境地。
案首在第一场正场时定给了王易,正常来说不会有更改,最后一场面试被取消考试成绩的事虽不多见,但也不是没有。
刘裕已经紧张的在袖子里捏起了拳头,心头呐喊:快,快说不会,县尊取消他的童生资格,改定我为案首!快说!
其他考生也都屏气凝神,紧张的无以加复最后一场面试被黜落的事听过没见过啊,若是能亲眼见证,那该是多少年的谈资啊!?
“学生不会!”
王易终于开口,沙哑的嗓音让人心头一颤。
听到答案的李来和吕书办,心头的狂震更是不亚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此时,站在影壁后的李化羽再也顾不得被吕书办发现的事,转出来冲王易喊道:“易哥儿,你随便作一首啊,鹅鹅鹅也行啊?!”
“对啊,易哥儿,随便作一首啊!”胡安也紧张的喊。
一时间,真正整个县衙都开始人声鼎沸,说什么的都有。
有让王易赶紧作一首诗的,也有说他名不副实,应该取消考试成绩的,还有些呼喊县尊该把他抓起来坐监嗯,这个有点过分了。
“肃静!”李来反身又在公案上用惊堂木一敲。
“威……武……”
两班衙役就像打开开关的机器人,又开始喊堂威,众人喧嚣的声音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李来重新站定在王易身前:“王易,本官再问你一次,这道面试试题,你的答案是什么?”
“学生不会!”
王易简直带着哭腔,但依旧坚持地一字一顿说出这四个字。
李来深吸一口气,也同样一字一顿反问:“你,真的不会?”
“是,学生无曹植七步成诗的急智,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作出又是诗又是赋的答案。”王易老实地说。
“啊!!”刘裕愕然出声。
同时,更多的“啊”传遍整个县衙大堂,那些反应快的考生也愕然啊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李来开怀大笑,绕回公案后,拿着惊堂木指着王易,倏然一拍,喝道:“王易,本官在此就点你为本届县试的案首!你实至名归!!”
堂下一片惊呼,但这次没有任何人鼓噪县尊点的案首名不副实。
看着一脸愕然又一脸欣喜的王易,李来是发自内心的开心,甚至还间或有些得意。
王易不知道,堂下众人也不知道,当年这道题,其实最正确的答案就是他那位如今官居三品的同年所答:“学生不会!”
原因很简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会”才是最正确的解答。
若有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作出既是诗又是赋的文章来,如果不是提前得知答案,那就必然是不入流的下等诗赋,这种下等诗赋作的再快,又怎么能称得上一个“好”字?
当年那些当场作出诗赋的,几乎都是二甲之列,而作了诗的,则全部归为三甲。至于回答了“不会”的则成了探花郎。
有人会说,怎么不是状元,而是探花呢?
这是因为,这是一道会试题,不是殿试题。殿试上,皇帝才有资格点状元,若让那届的考官来点,就必然是那位答了“学生不会”的探花郎!因为这个答案才最符合人本心和本性!
想到这些,李来对王易是越看越喜欢,忍不住问:“王易,你可有字?”
王易一怔,摇头道:“学生暂未取字。”
“那本官给你取一个可好?”李来跃跃欲试。
王易能说不好吗?
“学生求之不得。还请县尊赐字!”
吕书办佯怒道:“怎地还称县尊呢?!”
王易醒悟,忙躬身作揖道:“学生请老师赐字!”
李来抚须大笑,捏着惊堂木沉吟片刻,继而道:“你名易,四书五经中,易经乃五经之首,其中大哉乾元一句深得为师喜爱,不如就取字大元吧,如何?!”
呃,大元?王大元??
怎么有种王大锤的既视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