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看似纷繁复杂,内在法则却简单。微观是对宏观的不断分形,基层社会是对上层建筑的不断分形。秦始皇驾崩,咸阳乱象始生。
公元前二零九年,秦二世二年,七月。陈胜在大泽乡起事,月余攻下陈地。陈胜自立为张楚王,令部将北循燕、赵,南攻荆、吴,吴广北击三川(洛阳地区),周章西攻关中。一时间天下骚动,各地豪杰纷起叛秦。
此时,刘邦带着几十个人躲避的芒砀山中。两个多月前,泗水亭长刘邦带着一队人从泗水郡沛县出发,到关中骊山服劳役,主要工作是修秦始皇陵寝。出发前,已传言四起,说“修陵之人大多被陪葬,此行有去无回!”越传越邪乎。这一队人边走边逃,出了泗水郡没多久,人已逃了一多半,止也止不住。刘邦眼见着到了关中没法交差,免不得一通牢狱之苦,于是心一横,叹口气,告诉大家:自寻生路去吧,不去关中了。
人群骚动,议论纷纷。走了几个,大多数没走,而是问亭长: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
秦朝法律细密严苛。如果一个人违法,回到家,家人必须把他捆起来送官,否则家人连坐一起坐牢;如果邻居发现了,就立即上去抓住送官,没抓住要立即向官府报告,否则连坐;里长、亭长发现了没抓,治罪;谁收留逃犯,治罪。去投宿,要查验身份;沿路经过亭塞关卡,要出示路引凭证,否则不放行。敢逃的都是准备亡命江湖为盗,留下都是想安份守已过日子的,不想因此而成为一个朝廷罪犯。现在让大家各自逃命,到处是天罗地网,往哪逃,如何逃?
刘邦说:不知道,我尚且不知道自己到哪安身。
一帮人围着不让刘邦走。以前都想逃,现在突然间自由了,却又不知道怎么办。幸福来得太突然,短暂的幸福后感到的却是深渊一般的恐惧:这事是要杀头的。
大家围着刘邦吵吵嚷嚷不断。刘邦自顾自喝着酒,说办法自己想,想好了自己走,我管不了那么多。争吵了半天,又走了大半人。天渐渐暗了下来,剩下的十几个人不走,告诉刘邦,咱们都是同乡,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我们没出路,你走哪就带我们去哪。
刘邦起身,带着这十几个人走进茫茫夜幕中,他要尽快找到一个安全的藏身之所。实际上在放走徒众那一刻,他心中已想到了一个完美的隐身之处,就是芒、砀山泽。
刘邦家在泗水郡丰邑,南邻沛县。刘邦此时的身份是泗水亭长,这个亭塞处于沛县,亭长负责捕盗,捕盗的区域却远超县域,跨郡追捕是常事。出沛县往西,便是砀郡南部,这片儿山地连绵、丛林茂密、遍布沼泽、虎蛇出没、盗贼藏身,普通百姓不敢轻易进入。刘邦曾多次率部进山捕盗,对山林地形比较熟悉。这十几个人属泗水郡沛县人,犯法由泗水郡追捕,而芒、砀属砀郡管辖,泗水官吏不能越境执法,要想跨郡搜捕,就得行移文书请砀郡代劳,所以一时半会找不到这里。以刘邦在沛县的人脉,官吏睁只眼闭只眼,不会这么大动干戈,知道了也权当不知道。
于是,刘邦带着这十几个人在芒、砀山川间过起了荒野求生的日子,这块躲几天,那块躲几日,别让砀郡的人发现异常,有再好的关系,也不能给别人添乱不是。
芒砀山间本有几处盗贼藏身,刘邦以前做过人情,此时友好相处、纳为耳目,跑外打探风声、补给食物。
刘邦藏在此处,家人是否知晓?
回答是:知道。
刘邦选择芒砀山,重要的原因是这里离家近,好有个照应。刘邦亡命江湖,可苦了他的妻子吕稚吕娥姁。沛县官府第一时间把吕氏抓走询问,好在有朋友帮忙,走走过场回了家。即使如此,也让刘邦心里担忧万分,趁夜悄悄回家数次,沟通下信息,交待应对之策。老父亲年纪大了,需要看看,别让老人家担心过度。家里一儿一女,三、五岁大,作为父亲也很想念,趁孩子睡着了看一眼。至关重要的是,私下会见了几位铁杆兄弟,告诉他们自己的处境和想法,建立联络渠道。真到紧要关头,还需要这帮兄弟们出手相助。
就这样躲了个把月,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事了。战事迅速波及到了泗水和砀郡。
刘邦知道外面的信息,他选择在山里继续等,等什么时候沛县换了旗帜大家再返回。或者,等到秦二世遇个天降祥瑞大赦天下,也能平安返回。要不要也举个旗起事?刘邦想也想过,但掂量再三,觉得不妥,就凭这几十个人,一露面就能被秦官府团灭。死在天亮前的破晓一刻,那绝对是犯傻。以刘邦的智商和四十年的江湖经验,越到这个节骨眼,越要有耐心,所以继续等。
此时的关中以东,如同高温容器中的玉米粒,时间、压力、火候都到了临界点,这儿爆一个那儿爆一个,战事此起彼伏,根本停不下来。泗水郡也星火爆燃,一支支起事的队伍攻打县邑,抢劫官府,攻杀官吏。郡守、郡尉、县令、县尉带着吏员、郡兵、捕盗、役卒四处打击盗贼。起义的队伍虽多,但规模小、武器简陋,根本不是全副武装正规队伍的对手,一击即散,打不过就跑。秦二世法令严苛,泗水郡守、郡尉职责在身,对盗贼穷追不舍,从泗水一直追到东边的薛郡界,定要除贼务尽。
沛县开始人心动摇,周边的反秦力量越聚越多,郡守、郡尉都找不到人了,沛县根本没有正规力量来保护。起义的队伍来了一拨又一拨,沛县只能闭城自守。好在义军没有攻城的硬家伙,占不上便宜立即转身攻击其他地方。义军但凡攻下一城,第一件事是杀掉长吏及掾史,所以此时最焦虑的是沛县的县令和他的高级僚属。于是县里的官吏聚在一起商议对策,商量来商量去,大家说:要不我们也反秦吧,暂时能保住性命。县令、县尉属于官,朝廷任命,属于高爵位,再往下就属于吏,级别较低。即使低爵位的吏,在县里官场上也分个等级,等级最高的是掾、史,萧何是吏掾、曹参是狱史,相当于县令的左右手。萧何站出来说:我们是秦郡官吏,自己反自己说服力不强,势单力薄难以服众;刘邦现在流窜江湖为盗,在沛县有些名气,把他请回来助威,能震住场子。
其实萧何有点小私心。造反这买卖,风险极大、死亡极高、成功率很低。造反的队伍千千万,最后成功的就那么一支,相互间一般是大吃小,火并起来要士卒不要领导,抓住挑头的一刀要了性命,士卒则换个领导接着干。如果面对的是秦军,更是九死一生,失败了,挑头的是大罪、首恶,诛灭九族;下一级即便是死罪,也是杀头了之,未必祸及家人;普通士卒降了就是,能保全性命。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沛令也好、萧何也罢,大家都明白这亘古不变的道理。平时在县里都觉得自己是被埋没的人才,现在干大事的平台有了,大家才明白自己根本没这个胆,不是那块料,开始很后躲。萧何一提议,大家觉得有道理,找刘邦来,大家有个退身步,事成了拿捏住刘邦,功劳归自己;形势不妙,所有麻烦往刘邦身上一推,拿住他砍了向秦军纳个投名状,或许能保全家小性命。反正刘邦是逃犯,死罪,死就死吧,做个棋子正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