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黛玉、宝钗情形,却说陈斯远回返自家小院儿,不过略略小坐,便有条儿寻来。
传话道:“太太请哥儿过会子去赴宴。”
陈斯远问道:“姨夫今儿个还没回来?”
条儿笑道:“大老爷说是下晌有酒宴,只怕入夜才能回返。”
也是,邢夫人做东宴请王夫人,便是算上自个儿这个小辈的,贾赦也不好露面作陪。因是干脆避了出去。
陈斯远便道:“劳烦姐姐回话,就说我过会子一定到。”
条儿应下,又扯着柳五儿说了会子闲话,这才往东跨院回返。
红玉自始至终不曾搭茬,见其走了,这才与香菱递了个眼神儿。香菱也不在意,笑着捧了那幅字来,说道:“大爷,可要寻个地方挂起来?”
这字乃是方才从字画铺子买来的,价值五百两……嗯,若论真正价值,只怕二两银子都多了。
陈斯远便道:“还是压箱底吧,这会子再看也是寻常。”
香菱不解,却也不过问,便道:“那我先拾掇了,大爷来日想看再拿出来。”
陈斯远应下,打发红玉取了晚饭食盒来,径直分给了几个丫鬟用。一俟到得申正两刻,这才穿戴齐整了往东跨院而去。
他又自省亲别墅穿行而过,眼见各处亭台楼阁业已封顶,估算着只怕要不了两月这园子便能完工。
思量间到得园子正门,也是凑巧,迎面正撞见司棋行来。
遥遥瞥见陈斯远,司棋自是心绪翻腾。表弟潘又安早已逃出京师,这会子不知所踪,司棋母亲与潘大年一家子闹了几回,也不知潘家私底下许了什么好处,这几日秦昱家的方才不闹了。
可有此一遭,司棋又怎会不恼恨?那恼恨过后,便是连番的旖旎。也不知怎地,三不五时便会梦见那日情形,那远大爷的面孔清晰无比地印在了司棋心中。
此时甫一撞见,司棋心下顿时好似小鹿乱撞,怦然不已。她本就是胆子大的,虽忐忑难安,却还是迎上去遥遥一福:“远大爷。”
“唔,司棋姑娘。”
陈斯远不欲纠缠,略略颔首便错身而过。司棋目视其远去,咬着下唇愈发动容。施恩不图报,又不曾将自个儿的丑事传扬出去,且还才貌双全……这等哥儿便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寻。
司棋愈发拿定心思,若是错过了此人,只怕来日会终身悔恨。又想着这几日时常提起远大爷,二姑娘虽不做声,白日里却总有几回出神,想来姑娘是听进了心里。来日多念叨念叨,说不得此事就成了呢?
司棋拿准主意,一抿嘴便快步去寻自个儿母亲。
却说陈斯远一路出得荣国府,进得黑油大门里,自有丫鬟苗儿将陈斯远引入三层仪门。
此时左右无人,陈斯远便与其勾了勾手指,笑问:“姐姐这几日怎没去寻我?”
苗儿苦恼道:“今儿个本要去的,谁知被条儿抢了先。”顿了顿,苗儿下蛆道:“这也就罢了,也不知怎地,条儿这几日夜里打鼾磨牙,吵得我好几夜不曾安睡呢。”
陈斯远又不是吴下阿蒙,哪里不知苗儿的心思,当下只在其手心挠了挠,便转而问道:“二房太太可来了?”
“方才到,哥儿这回可是迟了。”
陈斯远道:“这可不好,咱们快走几步,不好让长辈等候。”
当下再无二话,二人一径进得正房里,陈斯远饶过屏风便见邢夫人与王夫人正捧着茶盏笑着言说,周遭娇红、嫣红等时不时开口奉承。
陈斯远上前一一见过礼,那邢夫人就嗔道:“怎地这会子才来?”
王夫人倒是替陈斯远辩解道:“嫂子,都是自家人,咱们也不用外道。远哥儿今儿个才从国子监回来,说不得还有课业要做呢。”
邢夫人道:“再是课业,等吃了酒再做也不迟。”
陈斯远赔笑道:“我方才路上耽搁了,还请姨妈、太太海涵。”
邢夫人便道:“罢了,往后再寻你计较。条儿,吩咐下去,上席面吧。”又与嫣红等吩咐道:“你们也不用守着,各自回去歇息吧。”
几个姬妾与秋桐起身一福,依次告退而去。
便有丫鬟将椅子撤下,摆了桌案,旋即那席面流水一般送将上来。
邢夫人此番用了心思,情知王夫人还是姑娘时便养在金陵,于是今日席面上便多了几分江南风味。
一道八宝黄焖鸭,一道贡淡海参,一道松子鱼米,一道莲素鸽蛋。
王夫人扫量一眼,便笑道:“嫂子有心了。”
那邢夫人得意道:“我生怕弟妹吃不惯,干脆请了位金陵厨子掌勺,单这一席便要二两银子呢。”
“咳咳——”陈斯远赶忙咳嗽一声提醒。
邢夫人顿觉说错了话儿,紧忙端起酒杯来:“弟妹,咱们对饮一杯。”
“好。”
下首的陈斯远陪了一杯,眼见邢夫人一时打不开局面,干脆就道:“姨妈、太太,今儿个我可是要告上一状。”
邢夫人蹙眉道:“告状?哪个不开眼的招惹你了?”
王夫人思量着道:“莫非是晌午不曾送食盒?”
陈斯远摇头道:“这要从昨儿个上元说起。姨妈,太太,年里我往闲趣书寓走了一趟,奔的是扬名。两位也知,这想要在国子监中吃得开,总要有些名声傍身才是。”
邢夫人与王夫人纷纷点头,后者便道:“老话儿说的好,人的名树的影,这有了名声总能少些麻烦,远哥儿思量的不错。”
陈斯远颔首道:“我侥幸写了一阙词,得了内中女先生青眼,邀我上元时往庆元楼一叙。昨儿个夜里我便去了,谁知还不曾进门便被一书生拦下。”
邢夫人与王夫人蹙眉。
就听陈斯远又道:“我本没当回事,当下写了一阙词,谁知却因我那日带了好友,那书生又来阻拦。其后还自报家门,姓赖名尚荣。”
邢夫人蹙眉道:“赖尚荣?这名儿怎地听着耳熟?”
王夫人便道:“嫂子贵人多忘事,赖尚荣是赖大的儿子,早年得了老太太恩典,放了奴籍。听说也是自小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家里有嬷嬷、丫鬟伺候,外头随行有小厮。”
邢夫人顿时心下一紧,那赖大可是贾母的人,此时为荣国府大总管,其兄弟赖升还在宁国府为总管,这兄弟二人能当贾家一半儿的家。素日里大事小情,多是这兄弟出面打理。
便是贾琏出面,也不过流于表面,私下真正办事儿的都是赖家兄弟。
此时就听陈斯远道:“本道一场误会,我当时也没当回事……谁知今日甫一入得国子监,又撞见了此人。许是记恨我落了其颜面,这厮竟寻了陶监丞,想砸银子买我出丑。”
“啊?”邢夫人大怒!拍案道:“一个奴才秧子,反了天了!”
王夫人情知今日来此所为何事,开口附和道:“当日也是家中恩典,这才放了其奴籍,谁知此人竟如此狼心狗肺,不知报还也就罢了,如今竟来算计远哥儿!”
邢夫人骂道:“黑了心肝的,这等不知尊卑的奴才,就该乱棍打出去!苗儿,你去将赖大家的叫来!”
陈斯远赶忙阻拦道:“姨妈,何必为这些许小事坏了心绪?这事儿明日再计较也不迟。”
邢夫人生气是真,忐忑也是真。那赖尚荣要坏了陈斯远前程,邢夫人还指望着来日陈斯远皇榜有名,往后也好照拂自家孩儿一二——毕竟是亲爹,又是个有情有义的,总不能瞧着孩儿没了着落。
至于忐忑,贾母积威尤在,此时又孝道大过天,真个儿闹起来,只怕邢夫人最后也落不得好儿。
那王夫人又是另一番心思。
她被贾母磋磨了二十几年,此时早已不打算忍了。先前薛姨妈献策,于是四下流传金玉良缘,又将黛玉说成病秧子,此等行径本就是王夫人试探之举。
结果如何?贾母也管不住悠悠之口!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贾母上了年岁,迟早要故去,来日还不是要听王夫人的?
有一就有二,以宝玉正妻为破局之点,王夫人试探过了贾母虚实,自是要好生与贾母做过一场。
是以前头方才会点头同意打发人往辽东查庄子事宜。
此番来东跨院,自是要与邢夫人达成同盟。
那赖大一家子本就是贾母的臂助,若果然斩断了,贾母立时便丢了掌控。
思量至此,王夫人便道:“远哥儿说的是,嫂子也不急在这一时,待明儿个咱们一道儿问问赖大家的,莫非她那儿子比正经主子还珍贵不成?谁给他的狗胆敢来算计远哥儿?”
王夫人这话说得杀气腾腾,顿时让邢夫人有了主心骨。想着妯娌二人一并发难,来日贾母就算气恼也说不出什么……更何况这回还占着理?
因是邢夫人便道:“也好,那就听弟妹的。”
三人吃用了些酒菜,有陈斯远抛砖引玉,邢夫人可算上道儿了,便说道:“赖家也就罢了,如今谁人不知,这府中的下人生着富贵眼?我虽叫你弟妹,可到底是后进门儿的,这些年私底下没少受那些奴才的窝囊气。”
王夫人感念道:“莫说是嫂子,便是我有时候也无可奈何。就说厨房用度,账目上写明了鸡子每日百枚,可四下汇总了,哪里就有这么些了?加起来有三十枚都是多说,那余下的还不是被那些贪嘴的婆子分润了?”
邢夫人便道:“也不怕弟妹笑话,我过门儿前想着是来享福的,谁知过得竟是这般日子?前年好容易得了一瓶头油,我自个儿稀罕着舍不得用,谁知转头儿撞见赖大家的,遥遥就闻见那玉兰香味儿。啧啧,这家中的奴才比咱们当主子的还要体面,上哪儿说理去?”
陈斯远适时插嘴道:“莫管我多嘴,常言道‘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必受穷’,老太太宽待下人本是好意,可这事儿过犹不及啊,哪里有肥了奴才,饿了主子的道理?”
王夫人诉苦道:“嫂子、远哥儿说的我何尝不知?”顿了顿,又道:“如今思来,家中的确愈发不成样子,是得好生整治整治了。”
陈斯远闻言紧忙用足尖碰了碰邢夫人,邢夫人赶忙道:“弟妹担着掌家的差事,谁还能小觑了去?若弟妹怕老太太着恼,我与弟妹一道儿担着就是了。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咱们占着理,总不能反倒落一身埋怨吧?”
王夫人心下熨帖,这一晚上可不就等着这一句?当下颔首,笑着看向陈斯远道:“只是我没什么主意,却不知从何处着手。远哥儿不如给出个主意?”
陈斯远笑道:“依我看,不如先从各处库房账目着手。”顿了顿,解释道:“那账目想来太太与二嫂子也瞧过,只是太太怕是不知内中欺瞒的手段。来日我去寻几个积年的老账房,内中什么名头一看便知。”
此言又对了王夫人的心思。掌家掌家,财权不收拢在手里算什么掌家?
邢夫人适时说道:“那库房也就罢了,厨房须得先查个底儿掉!”
王夫人顿时会意,邢夫人是有意安插人手管厨房。王夫人暗自思量,若邢夫人掌管了厨房……回头儿会不会往吃食里掺东西?
略略思量,王夫人便笑道:“嫂子不知,这省亲别墅眼看就要建成,凤哥儿说要往园子里分个小厨房。依着我的心思,这家中的人手彼此勾连,不好再用。来日嫂子多留心,若是有何用的,咱们便先用着试试,再是生手,也比那欺上瞒下的婆子强。”
邢夫人眨眨眼,这才晃过神来,赶忙笑道:“哟,弟妹这话儿说的……来,我敬弟妹一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