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肉生肉四两,熟三两五钱。腌菜三两。面筋二两。干鱼二两。酵糟三钱。汤菜一斤。
那大锅饭清汤寡水,做得滋味寡淡,除非那等家中实在过不下去的,但凡有点家底的都宁可自个儿掏钱去外头吃。
陈斯远听得咋舌不已。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吃惯了荣国府饭食,这等猪食瞧一眼都没胃口,就更别提下嘴了。无怪邢夫人昨儿个打发人来嘱咐,晌午命小厮来送餐,这是早打听到国子监饭菜不合口了。
当下陈斯远也不愿犯险,与王仲方等人结伴而出,结果方才出了率性堂,迎面便撞见了从正义堂出来的赖尚荣。
陈斯远顿时玩味起来,心道真个儿是冤家路窄啊。
那赖尚荣原本还众星捧月,说笑着洒然而行,忽而瞥见陈斯远,霎时间面上就是一僵,随即咳嗽一声,竟好似视为不见一般扭身就走。
江元骞瞧了个正着,又见陈斯远神色玩味,便笑问:“枢良识得那人?”
陈斯远笑道:“昨儿个撞见了一回,好似叫赖尚荣?”
王仲方顿时停步,蹙眉道:“可是拦着枢良,非要你另作一阙词的那人?”
江元骞最喜热闹,扑啦啦展开扇子笑道:“还有这等事儿呢?王兄快说说!”
王仲方便道:“我也是听雯卉女先生提及,说是有名赖尚荣的书生因所作诗词为女先生不喜,便心生怨怼,干脆拦下后继者,偏巧就为难了枢良一番。”顿了顿,又道:“也亏得此人横生枝节,不然我等又哪里会得闻那一阙齐天乐?”
此言一出,顿时引得一众书生大笑。
魏钊高便道:“我倒是听说过此人,好似捐了秀才,又来捐监,素日不见其攻读,却一心四下钻营。哦,此人家资颇丰,出入都有小厮、丫鬟伺候,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子弟。”
江元骞道:“嗤,说来魏兄怕是不信,此人乃荣国府管家之子。”
“啊?一介家奴摇身一变竟也来国子监入读?真真儿是有辱斯文!”
魏钊高道:“还有此事?哈,不新鲜!宰相门前七品官,贾家一门两国公,早年可是号称贾半朝。主子跋扈,奴才自然嚣张。”
江元骞眼见陈斯远笑着不言语,便道:“枢良可要报还?此人不过滥竽充数之辈,待过会子咱们拦下了,随意出几道经义,定叫那厮无地自容。”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诸位何必与这等蝇营狗苟之辈计较?乌鸦扮凤凰,摘了那几根鸟毛,他还能是什么好鸟不成?”
“哈哈哈——”
哄笑声传之甚远!前头闷头而行的赖尚荣顿时臊得脸面通红!
他自小锦衣玉食,也是爹妈、奶奶疼爱着长起来的,房中有丫鬟、嬷嬷伺候,出入有小厮随行。
作为赖家唯一脱了奴籍的子弟,自小请了塾师学习经义不说,还捐了功名,如今更是进得国子监里攻读,就等着肄业后赖嬷嬷与贾母求肯,好歹给他讨个官职。如此,赖家从此就改换门庭,再也不是奴才了。
也因着这般出身,赖尚荣极为敏感,平生最厌恶有人计较他出身。此时听闻后头哄笑之声,赖尚荣顿时暗恨不已。心下暗忖,只怕那陈斯远一早便知晓了自个儿底细,这会子说不得便要四下传扬开来。
如此,来日同学如何看待自个儿?他越想越恨,出得国子监,自行到得一驾马车前,自有小厮作揖道:“哥儿,饭食都预备好了。”
赖尚荣暗自咬牙,面上神色变换,扭头见陈斯远笑吟吟随着一应人等往北面食铺寻去,干脆一跺脚,道:“且等等,我寻陶监丞还有些事儿。”
当下撇下小厮,急匆匆又进得国子监里,径直往那绳愆厅寻去。
此时陶监丞方才打开食盒正要用餐,听闻赖尚荣请见,便打发小吏将其引入内中。
赖尚荣入得内中强笑着作揖见礼,寒暄了几句,便说道:“监丞,晚生近日新寻了一副字画,虽作价百两,可晚生以为实在是便宜。若放在外头,只怕二百两也有人求啊。”
陶监丞眯着眼笑道:“字画一道本就是见仁见智,那不喜的见了只怕一文不值,喜爱的见了自是趋之若鹜。”
“监丞所言甚是。说来倒是有一事相求……晚生不知如何得罪了陈斯远,此人四下传谣,晚生实在困惑得紧啊。不知监丞可否方便——”
不待其说完,陶监丞豁然变色,摆手道:“打住!赖尚荣,你道国子监是什么所在?你自个儿滥竽充数也就罢了,莫非还要害人不成?”
“啊?”赖尚荣莫名道:“晚生是怕那姓陈的恃才傲物——”
“那又与你何干?”
“这——”赖尚荣只当陶监丞贪财,本道舍了银钱好生磋磨陈斯远一场,谁知陶监丞不知怎地竟不接茬。
他哪里知晓,人家陈斯远可是足足砸了五百两银子。这也就罢了,昨日那两阙上元词一出,加上此前的木兰一阙,陈斯远此人必名动京师!莫说是有那五百两在,便是没有,陶监丞又哪里敢开罪此人?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修阴德五读书,这修阴德可排在读书之上。如何修阴德?自是对后辈略略照拂,来日说不得就能得了善果。
往坏了想,即便陈斯远终生不第,此人单靠着诗词一道便能名传后世。说难听的,若是来日此人写诗咒骂自个儿,那自个儿可就遗臭万年了。
不过区区百两银子,为此要搭上一辈子骂名,陶监丞又不傻,怎会担下如此干系?
赖尚荣急切不已,待要再说,便见陶监丞阴着脸端茶送客。赖尚荣只得起身,欲言又止了一番,到底叹息着踱步出了绳愆厅。
待其一走,陶监丞冷哼一声,招手将小吏叫过来,低声吩咐道:“过会子若是枢良回来了,你私下叫来我这儿。”
小吏不迭应下。
待午时过半,小吏果然将陈斯远引进了绳愆厅。
陶监丞自是热络不已,略略寒暄,便将赖尚荣意欲坑害之事说将出来。
陈斯远笑着谢过陶监丞,心下哭笑不得。原本还想着不搭理此獠,谁知此獠偏要几次三番来招惹。那就怪不得他陈斯远辣手整治了。
回返率性堂,略略思量,陈斯远便觉自个儿下场实在丢份。与其如此,莫不如回头儿寻了邢夫人说道说道……哦,王夫人那儿也不能落下。
想对付自个儿?我来日将你们家连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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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
这日辰时,保龄侯府便打发车马来接了史湘云回去。小姑娘自是恋恋不舍,一则贪恋荣国府中姊妹众多,能多耍顽;二则保龄侯夫人规矩森严,除去读书识字,每日还督促史湘云做女红。
还是贾母发话,说待三月里省亲别墅建成,再打发人接了湘云来。小姑娘这才破涕为笑,嘱咐了贾母好几回,这才乘车回返。
湘云一去,宝玉便在家中待不住,虽秦钟已死,私学里却有香怜、玉爱两个小学生,宝玉便往私学走了一遭。
不过晌午,又寻了外间狐朋狗友耍顽。待临近申时方才兴冲冲回返。
此时临近晚饭时分,非但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凤姐儿都在,便是三春、黛玉、宝钗也都在。
这会子众人正陪着贾母说话儿,宝玉便雀跃着闯进来,兴冲冲道:“你们可知,京师出了一词人,上元两阙词,此时业已名动京师!”
王夫人唬了脸儿道:“没规矩,一来就说有的没的,也不知与长辈见礼?”
宝玉浑不在意四下见礼,笑道:“见礼只是寻常,那一阙上元词却了不得了。”
凤姐儿在一旁笑道:“宝兄弟这般上心,想来那一阙词定是写得极好了?”
“怎地一个好字了得?”宝玉摇头晃脑踱步而行,与众人道:“我背诵了你们听听,也看看眼。”当下清了清嗓子,诵道:“阑珊火树鱼龙舞,望中宝钗楼远。鞣鞠余红,琉璃剩碧,待属归缓缓。寒轻漏浅。正乍敛烟霏,陨星如箭。旧事惊心,一双莲影藕丝断。
莫恨流年似水,恨消残蝶粉,韶光忒浅。细语吹香,暗尘笼撰,都逐晓风零乱。阑干敲遍。问帘底纤纤,甚时重见?不解相思,月华今夜满。
”
一阙词吟罢,李纨禁不住连连颔首。忽而又觉不妥,便生生忍住了,只笑着不发话;
凤姐儿不大读书,只觉朗朗上口,内中说了什么却并不知晓;
王夫人、邢夫人一个不大读书,一个小门小户出身,也分不出好赖来;
倒是贾母见识广,听宝玉诵罢,禁不住笑着赞道:“好词好词,难得好词,却不知是谁人所作?”
惜春年岁小暂且不提,探春与迎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眸中瞧出惊喜来。荣国府的姑娘,虽不学经史子集,那琴棋书画等雅兴却学了个周全,自是分得清诗词的好赖。
大顺开国百年,比照前明还多有不如。也就是近几年出了个文盖三江的王仲方,便被文人捧作大顺诗坛遮羞布。
那一阙上元写得精巧,内中满含相思情意,乃是难得的佳作!
宝钗面上不动,心下也赞叹不已,不禁暗忖,也不知是哪个才子写出了这般词作来;
一旁的黛玉却是愕然不已。她只道陈斯远将词作交给她,是想要其帮着扬名,于是今儿个一早便打发了王嬷嬷,赶在老师贾雨村启程前将两阙词作送了过去。谁知自个儿竟想错了!
连宝玉都听闻了,想来那词作早就传得人尽皆知。感知身旁的雪雁满面惊喜,黛玉暗自递了个眼神去,雪雁便强自按捺下来。
此时就听宝玉献宝道:“我听柳兄说,此词乃是一位名叫陈枢良的在庆元楼下所作。”
“陈枢良?”探春笑道:“想来是江南来的才子?”
迎春也笑道:“江南文荟之地,隔几年总会有才子冒头。”
听着众人赞叹,雪雁咬着下唇再也憋闷不住,低声嘟囔道:“什么陈枢良……分明是远大爷……”
她声音极小,偏生便被一旁的惜春听了去。
小姑娘扭头瞧了雪雁一眼,说道:“远大哥是字枢良吗?”
此言一出,原本叽叽喳喳的荣庆堂里顿时为之一静!
宝玉兴冲冲寻过来,与惜春道:“陈枢良便是远大哥?四妹妹——”
惜春指着雪雁道:“雪雁姐姐说的。”
黛玉顿时暗恼不已,雪雁更是垂着脑袋不敢言语了。
邢夫人心下暗急,紧忙帮着遮掩道:“远哥儿先前与我提了一嘴,是了,果然便是字枢良。”
王夫人将黛玉情形瞧在眼里,闻言便笑道:“嫂子不早说,咱们还当是江南来的士子呢,谁知竟是家里人。”
宝玉眼见雪雁问不出什么,干脆返身折回来与邢夫人道:“大太太,果然是远大哥?”
“嗯,大抵就是他了。”
再看宝玉,全然没了方才的兴致,咬着下唇观量黛玉一眼,见黛玉也不瞧他,顿时失起神来。
贾母听得陈斯远之名顿时蹙眉不喜,此时又见宝玉失神,便禁不住说道:“这诗词不过是顽乐的小道,要读书上进,还是正经做文章要紧。”
凤姐儿顿时附和了几嘴,算是将此事遮掩了过去。
那王夫人瞥了黛玉一眼,目光中难得的带了些许善意。心下不由得暗忖,想来远哥儿定与黛玉私底下有书信往来,不然雪雁那丫头又如何得知陈枢良便是远哥儿呢?
满一千月票加更……
瞧了眼,应该能够,那就提前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