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皇帝历二年。
大梁国边境,滇国之北,李家集镇。
轻风吹动枝头摇曳,火红枫叶飘落,李长生伸手接住一片会飞的秋。
仰头望见天高云清,长空蔚蓝,雁字正在书写着悲愁。
身穿华贵锦袍的老人停在落叶铺满的巷口,忍不住轻叹。
“又过去一年......”
岁月如染坊中的蹩脚工匠,将他的头发染成半白半黑的古怪模样。
雪白银丝沿着眉峰垂落,眼角皱纹深刻入稍显松弛的皮肤,高大的身体虽瘦削却并不孱弱。
李长生已经很老了。
再过几天,便是这位老族长的六十大寿。
同时,也是寿终正寝的日子。
李长生穿越至此方世界,已历四十余载。
漫长记忆中,他从未见过有人能活过六十岁,这似乎是不变的定数,也是天道赋予世人的命运。
纵使那些神通广大的仙人,在大限之前若无法飞升上界,届时也只能饮恨羽落。
而李长生不过一介凡人,即便心有不甘,也只能徒叹奈何……
“李族长万福。”
有小镇之人看见老人,路过时纷纷躬身作揖,神态恭敬。
对此,李长生只是眼眉微抬,并不一一招呼。
他近些年虽已锋芒内敛,小镇之事也多交由儿子们打理,但却无人敢轻视这位面若平和的老人。
从白手起家,到坐镇大梁南国门的一方诸侯,李长生对过往诸般已然记不得十分清楚。
印象最深的王家曾经是他崛起路上的第一个劲敌,可如今镇北荒山的乱葬岗上,青草黄了一茬又一茬。
是的,他一生杀人无数。
可这又怎样。
在这方仙人抬手便可横江断流,山峦崩塌的世界,凡人的性命实在太过廉价。
他曾见飞剑出鞘,不过盏茶功夫,整个村子便尸首横陈,流血漂橹。
两国交战的战场之上,杀仙斗法,呼吸间斩首千级,人命更是比纸还贱。
可惜李长生天资平庸,无缘仙宗,只能修炼一些粗浅的练气功夫,充其量只不过比普通人强壮一点。
但他却并不甘于人下。
凭借前世经验,李长生光速崛起于大梁西南边陲,在这人人自危的边境建立起一座生机勃勃的小镇,保得数万人安居乐业,倒也不失为一桩功德。
只是如今垂垂老矣,六十岁大限将至,这才终有所悟。
“功名富贵不过云烟尔尔,惟有长生才是此间正道。”
可叹天命气运终是无情。
夜草难肥劳命马,苍天不渡苦命人。
隔绝香火灵蕴的体质始终阻拦李长生的修为更进一步,无法得证那长生万古的仙家大道。
然而天道公平,六十年寿数限制天下九成九的修士。
纵然修为通玄,不达霞举飞升,皆不过是是一只又一只悲凉孤寂的老狗,哪天香断烛灭,便悄无声息死在暗无天日的仙宗高阁。
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不像李长生,娇妻美妾作伴,享尽世间荣华。
这样想想,倒也没算白活。
“父亲。”
倏忽间,干枯掌间传来温凉湿热。
李长生嘴角微挑,下意识抓住小手,含笑低头。
“父亲,什么是归葬?”三岁孩童稚嫩的声音响起。
李长生脸上斑驳交错的皱纹忽然一阵颤动,意识有瞬间的恍惚。
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最小的儿子也已经长大,开始对这个世界有了求知探索的欲望。
“十一郎!小孩子莫得乱讲!”
容貌俏丽的美妇将孩童抱起,清秀眉目之间闪过一丝慌乱,她微微颔首,欠身对着老人说道。
“爷,许是最近府中颇多议论,孩子听了,所以......”
见自己的第十七房小妻神色紧张,李长生不由笑道,“兰溪,你虽说是十一郎的母亲,但年纪也才十八,又何尝不是一个孩子。”
“这样说,您不怪他?”美妇愕然抬首,微感意外。
李长生一力建造李家集镇,大女儿容嫁藩王世子。
如今世袭罔替,世子变郡王,从此李家也算坐上了大凉皇室的黄金辇车。
大儿子是朝廷派出的李家集镇守,掌管小镇万余户的生死。
二儿子虽只是崇江县主簿,但却被皇帝委以边境前线的一应兵马调动,粮草补给的重任。职位虽低,但谁也不敢轻视。
其余几个儿子女儿或娶或嫁,利益盘根错节之下,李家俨然已经发展成西南边陲的庞然大物。
然而兰溪嫁来不过三年光景,虽也是大家闺秀,却委实算不得门当户对。因此终日谨慎,对不苟言笑的夫君一向敬畏。
适才儿子莽撞,正惶恐间告罪,然而从来治下极严的李家族长今日却是一反常态。
只见老人轻轻摇头,盯着手中红枫叶看了一会儿说道。
“孩子也该有个名字了,小十七,你觉得‘李兆枫’这个名字如何?”
“瑞雪兆丰年......这个名字好。”兰溪十分欢喜。
按照李家规矩——赐名开蒙,荣登族谱。
这代表着自己儿子已经被李家认可,进入继承人的行列,日后少不得富贵。
不过可惜的是,眼前瘦削高大的老人已经没有几日可活,待他死后,儿子没有了倚仗,未来一切还在未知之数。
心中微叹之际,耳边却传来李长生苍老的声音。
“小十七,是枫叶的‘枫’。”
“枫?”兰溪蓦然抬首。
却见老人渐行渐远,孤影寂寥......
“母亲。”
“嗯?”
“究竟什么是归葬?”
“你这孩子......”
兰溪爱怜擦去儿子的鼻涕,轻声叹道,“这是人死之后举行的仪式。”
爱子年小,懵懂无知。
可年轻的母亲还是决定说与他听。
生在这种世家大族,早一日懂事未来便多一分把握。
“普通人一到六十岁,无论身体康健与否,皆会死去。”
“只是大部分人地位卑贱,死的悄无声息。而你父亲不同,‘归葬’仪式正是为他们这些人准备的。”
“所以,父亲会死吗?”
兰溪蛾眉轻蹙,神色忽的悲凉起来。
“人啊,哪有不死的道理。”
......
“啪!”
惊堂木拍出三分威严,三分精神,余下四分才是说书人赚钱的本事。
“说起我们李家集镇的由来,啧啧啧,那可离不开两位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