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汤硕指了指身边的那些士子:“你们就真的愿意让这群武夫来掌管天下大势吗?”
这厮玩了一手很好的偷换概念,将主战主和之争变成了文武之争。辛弃疾走到画舫门口,正巧一朵硕大的烟绽放在天空中,焰火又犹如细柳般垂落下来,眼见这一幕,他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
“你……你要干什么?”汤硕被吓了一跳,还以为辛弃疾终于翻脸了,连忙向后退去:“我爹是建康留守,你这厮要是……”
“笔墨纸砚。”辛弃疾冷冷说罢,就坐在了案几前,如同看到肥硕羚羊的猎豹一般,盯着汤硕作蓄势待发状。
“辛兄,我来!”陈亮捋起袖子,当即就来给辛弃疾研墨。
他虽然年纪小,性情跳脱一些,却也看得懂局势,立即就明白了现在正是士林之中主战主和两股势力较劲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要出一份力的。
在案几旁坐了片刻,就当众人都以为辛弃疾要用如椽大笔泼墨写一首豪放诗词时,却见这名已经有些名声在外的悍将提起毛笔,在纸张上缓缓写上了题目。
元夕。
陈亮一边研墨,一边点头,正月十五,以此为题,也是应景。
不过这种主题实在是写烂了,想要脱颖而出,反而困难。
想到这里,陈亮不由得暗自为辛弃疾担心。
还不如写一些战场杀伐之类的词曲,有苏学士珠玉在前,倒也不显得离经叛道。大不了到时候他陈亮拿着铜琵琶铁绰板唱个痛快,总不能让辛弃疾落了场子。
就在这思量的片刻期间,辛弃疾已经将第一句写到了纸上。
陈亮在其身边,缓缓吟诵而出。
“东风夜放千树。”
数支烟飞到天空之中,炸开之后犹如似锦繁渐渐落下,将画舫中的所有人映照成一片金黄。
汤硕脸色一变,虽然是衙内,文化水平不至于到文豪的程度,然而即便有一定文学鉴赏能力之人都能从第一句中看出这首词的不凡,他也不例外。
但汤硕还是强笑道:“此老生常谈耳。”
陈亮抬眼撇了这厮一眼,随后缓缓吟诵。
“更吹落,星如雨。”
数名士子此时眼中皆是异彩连连,想要叫好,却又不敢打断辛弃疾的思路,连忙向后招手,将躲在帷帐之后的几名魁唤过来,就等着这首元夕写就之后,立即开始传唱。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一夜鱼龙舞。”
上阕写罢,画舫之中已经寂静一片。
“哈……”汤硕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杨倓狠狠拉了一下手臂。
“你想要连带着自家父亲都在史书上丢人吗?”杨倓先是狠狠警告了汤硕一句,随后就抬头看向了辛弃疾。
恰此时,辛弃疾也抬头看向了杨倓,并对他点了点头。
饶是杨倓已经年过四旬,见状也有受宠若惊之状,向辛弃疾拱了拱手。
杨倓仅仅听到上阕,就知道这首词必然会不朽,连带着画舫上的众人都会在史书上记上一笔,就犹如当日王勃写就《滕王阁序时一般,反面角色时真的会被嘲笑几百年的!
反过来说,如果发挥得当,就会如同那名阎伯屿阎都督一般在史书上记一笔。
杨倓这种心态倒也正常,只能说任何中国人都拒绝不了上史书的诱惑。
此时,辛弃疾低下头来,仿佛放下什么大石头,认命般的在纸上笔走龙蛇起来,而一旁的陈亮则是继续吟诵起来。
“蛾儿雪柳黄金缕。”
“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念到这里,陈亮的语气变得有些虔诚,似乎变得满足,又似乎有些羞恼的微微一叹,念出了最后一句。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念罢,陈亮后退两步,躬身一礼。
其余人也都是纷纷肃然,向着辛弃疾拱手行礼。
所谓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虽然这首《青玉案·元夕并没有达到仓颉造字的程度,但如此名篇在眼前出世,也让所有士子感受到了由衷的震撼乃至于战栗。
朱熹刚要发表感叹,却听到杨倓击掌大叹:“此天才也,当不朽矣!”
听到此言,朱熹当即就腻歪的够呛。
他妈的,上史书的机会竟然被这厮抢了。
然而辛弃疾却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只是起身放下毛笔,拱手说道:“诗词小道尔,杀不得金贼,复不得故土,文化天成在金贼的刀下也只能化作锦绣灰罢了。有朝一日,克复中原,直捣黄龙之后,再与诸君论诗词之道吧。”
说罢,辛弃疾再次拱手,大踏步的离去,只留下了画舫中一众士子面面相觑。
杨倓也有些讪讪。
白白的浪费表情了,与这首词传唱天下的并不会是自己那句感叹,而是辛弃疾随后的这番说辞。
而汤硕则是更加难堪。
这他妈怎么随便挑个武夫踢过去就能踢到一个铁板?
这下子谁还敢说由武夫主持北伐?你说他是武夫,那你也写一首《青玉案·元夕这个等级的诗词啊?!
写不出来就不要挑动文武之争,跟辛弃疾比起来,谁是武夫还说不定呢!
而且辛弃疾最后淡然离去的做法,仿佛真的没把这首刚刚写出的诗词放在眼里,更是给人一种摸不清路数的感觉。
这人是真的不在意诗词之道,还是说他在诗词上的造诣已经炉火纯青了,顺手拈来的句子都到了这种程度?
“东风夜放千树……”
歌声传来,众人望去,却见那几名魁不敢拿起文稿,只是远远探着脖子看来,默默吟诵几遍之后,就开始传唱了起来。
歌声悠扬,诗词隽永,在烟火色之中,不过片刻,这首《青玉案就传到了各个画舫,随即引发了一系列惊叹与赞扬。
很快,虞允文与陈俊卿也来到了这处画舫之中,挥手让那些行礼的士子起身,来到案几之前,拿起纸张,细细读了一番之后,虞允文对陈俊卿笑道:“人人都说苏学士的《明月几时有之后,中秋词难写。如今在我看来,辛五郎这首《元夕之后,上元词也难写了。”
陈俊卿抚须笑道:“真是好词。”
而一旁听着这番言语的杨倓大悔,为什么刚刚没有想出这一番感叹呢?
这下子更难名垂青史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