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奚垂眸,看见女郎敲案的指尖停了下来。
他便问,是否有何新的计议。
女郎此刻这神采奕扬的神情,他太熟悉了,不正是要搅起一场大浪的前兆吗?
谢澜安笑得意味深长,却说:“没什么。”
胤奚一默。
他反省自己,是否有些太敏感多思了,听那腌臜人物随口说句疯话,也要去查探个究竟;见女郎稍有深沉神态,便怕自己不了解她在想什么,失去与她心有灵犀的共鸣。
像个小媳妇。胤统领发愁地想。
心思各异的两人,隔着书案寂了须臾。谢澜安急着去找中原疆域图,查芝麻镇隶属哪一州哪一郡,她只希望不要是青州,否则这条消息便没用了。看胤奚还痴痴戳在那儿,她好笑道:“你午后有何安排?”
“回女君,臣稍后预备去校场练兵,晚上好早些回家。”
话到这里,胤奚便知他该告退了,只是离开前,他又低声补了一句,“今天是初一。”
谢澜安被他提醒,挑起眉。
胤奚莞尔:“臣的意思是,十月朝,寒衣节,今晚阴气盛,不宜在外逗留太久。”
不经意间,他少年时做挽郎的气质流露出一分来,那通身的隽气,一时也似通了玄,揖手轻问:“可需臣在宫外等女君一道回府?”
谢澜安摆摆手,让他自便。
胤奚出阁时,恰见过来回事的户部尚书与中书省的两位臣工。
三人皆是第一次在内阁看到胤奚,讶了瞬息,何羡主动与胤奚打了声招呼。
论起关系,何羡与胤奚有谢府藏书楼同窗、文杏馆同学之谊,他印象中的胤统领平易近人,性情极好,待他也一向客气。
只不过这种客气,偶尔也让何羡感觉有几分生疏。后来他经楚堂指点,才知原因竟是他得了女君许多算学珍本相赠,又与女君多说了几句话,落了人家的眼。
肚中全无弯弯绕的何羡听得咋舌,很是不信。那宫里天天有人向女君禀事的、得女君赏赐的,胤统领真有那么小的气量,还不早就气炸了?
胤奚未穿朝服,就着一身常服与三位见过,行的是文人揖礼。
何羡特意往他面上看了一眼,分明是落落大气,行礼如仪嘛。
这边胤奚出宫,那厢三人在通传后走进议阁,向谢澜安回报军饷抚恤发放与官吏考功等事。
谢澜安换了个放松的坐姿,耳中听着,口里应着,笔下写着给崔刺史的信,心中琢磨芝麻镇之事,完全不同的四事,做起来却丝毫不乱。
待臣工退,她去了崇文馆。
崇文馆的守值文掾正百无聊赖地靠着廊柱数枫叶,忽见谢相在四名女卫的扈从下到来,连忙立直了身子,随即又躬下去见礼。
谢澜安进馆,命文掾找出标注最细致的中原舆图,铺陈案上,不假他人之手,在那密密麻麻标记着尉国地名的羊皮卷上寻找。
终于,在秦州武阶郡治下,她找到了那个芝麻粒大小的黑点。
原来在秦州……这也说得通。北尉皇室行此逆天之举,也要避忌些,不可能放在繁华中心城镇,引发争议。武阶郡在边远的西南边,再往南,便是大玄巴郡的嘉陵江了。
嘉陵……
谢澜安指尖落在那条纵向蜿蜒的江河线上。她可以遣一支精锐,由此江溯流而上,潜入北尉边境,待芝麻镇起乱,便现身救人,捅破拓跋氏的残暴面目,再由谢丰年带兵在丹渊口接应会师。
至于人选,肤光胜雪的女郎弹了下袖,眼前浮现方才才在她这儿开过一回屏的家伙。
各地的常驻守备军不能擅调,唯有凤翚营宜守宜袭,机动性最强。
可是仍有些细节需要考量,比如这一世北尉的六镇兵提前造反,皇室为泄愤,也可能将生祭的地点放在怀朔、柔玄等六镇中选择,若是那样,潜入芝麻镇的营队便会扑空。
还有救人的时机把握,倘若玄军露面太早,尉人的铡刀还未落下,那些镇民自然不信朝廷会屠戮同胞,说不定会反戈击敌。可若等尉人开刀见血,罪恶是无从抵赖了,却要用无辜生命做注脚。
北尉平民的性命,不也是性命吗?
再进一步,就算玄军顺利救下了镇民,不将他们带离当地,等待他们的犹是灭口的屠刀。若要带离,军队行速,妇孺行缓,如何将这一万人全部带回江左?一个接应不及,那些精锐将士的命,不更是性命吗?
再想想。
谢澜安慢慢卷起图轴,透过复道望向挂在当空的金乌。谢含灵,再仔细想想。
她坐拥江左,调动八方,看似比两年前依附庾太后的时候运用权力自由得多,她可以在一国之内大刀阔斧,但想要涉江而行,翻覆风云,接下来的每一步,却必须走得更小心。
治大国如烹小鲜,身在其中,才越发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秋婵等四名女卫候在庭中,仰望着那道临窗沉思的身影,不敢高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