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与她无关,是我跟自己的对话——我控制得了什么?四肢的颤抖?心脏的跳动?大脑的意动?情绪的波动?还是内心的躁动?如果只因为她的一句话,就激起了什么,那我又修养了什么?
或许,如果是师父,他会选择说上面的话,甚至可能直接站起身就走了,因为他更加肆意,又不屑于与凡人冲突。
可于我,师父曾经因为跟我抢鸡腿时摔伤打了我,之后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子房啊,你本心善良、大度,却也柔弱,更像是水。你滋养身边的所有人,也受所有人的压迫,你默默地承受压力,你要忍让,避开了,就是避开了,避不开,就默默地托着,举着。你要理解自己的本心,上善若水,你要遵循水的道,鸡腿给师父吃,你不要觉得委屈和愤懑,这是你的修行。你像水,而我更像这天,自命不凡,高高远远地飘着,世间有我跟没有我,没有什么差别,因为我尊的就是‘无’的道。我看得清楚,这世间的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所以我离得远远的,站得高高的。可是,我终究有了你,有了21号,所以我从天上下来,是来拯救你的,来拯救21号的。”
“你信佛?”我看着刘清源问道,语气中学着师父那种高高在上,可我终究遵的不是天道,而是水的道,还是在下流,装不出高高在上的谱。
“我信奉的密宗,崇尚的是个人力量的强大,求大自在。”刘清源非常简洁明了地说了几句话,似乎是觉察到什么,又追问道,“我不度人,别想着度我。哎,你不是道士吗?也信佛?”
“佛,仙,神,鬼,魔,都不过是人类或动物肉身灭后的一个归宿。这归宿究竟是什么?我曾经问过师父,是我们的魔道对,还是山下小糊涂的师傅对,师父说,‘子房啊,师傅没见过佛,也没见过神仙,我见了太多的披麻鬼,所以我修魔。修佛也好,修仙也罢,都不过想要今生苦不觉苦,渴望来生真不苦而不觉苦。可《道德经》中有言,美之为美,斯恶也;苦之为苦,斯甘也。修魔就是修道,尊本心而求此生痛快,甘之如饴,苦之如毒,皆入腹中,也都是我。’师父跟我说的,就是要置身其中,接纳一切,遵循本心。
“听不懂,说点儿能听懂的。”刘清源似乎有一些不耐烦了,说完,看了看手表,“要不,还是说说你怎么理解这个岗位?”
风吹来的时候,最想要的是吹到的草跟着自己跑。风小飘烟灰,风大起沙尘。
水面应起涟漪的。
所以我该顺着她的话,起一些涟漪。
“我还没有完全理解这个工作是做什么,从刚才那个------半仙和石总说的,我好像就是来度人的,有想不通的,从出家人的视角给一些引导,或者就是你说的度人。”我索性打开了话匣子答道,“师父说我下山是修道的,小糊涂的师父也说我需要下山度人以求自度。就如你刚才说的,你不度人,也不想别人度你。可你在人际关系里,只要有交际,就一定是在度人和自度的。度人未必要说话,就比如你和我此时此刻,你何尝不是想要控制我?而我又何尝不是想要逃离这控制?所以我也会用语言去牵引你,或者说,控制你。你我此时此刻,便是度人自度。
“回到您的这则小词上,看得出来,您平时对人生修养,尤其密宗所传的力量的修养,是很有悟性的。师傅曾经跟我说,人有七情六欲五意,魔道遵从本心本性,最怕的不是纵情纵欲,也不怕执念,而是怕道心不稳。师父说,‘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可我偏觉得色字头上那把刀,刀刀都在巴字上,巴适得很。’师父虽然不抽烟,但他也不劝别人不抽烟,他常说,‘老烟枪或可长寿,命数本天定,哪里是几支烟就夺走的?最关键是遵从道心,抽烟不伤人,伤人的是抽烟的人自己都觉得抽烟伤人。’你若控制得了,控制本身便是你的道心;但如果你控制不了,时常悔恨,懊恼自己意志不坚,这就违了道心,反而对自己伤害更大。”
我尽了平生最大的努力去说话,因为平时在山上不怎么说话,说得最多的时候,是跟山腰处的那个小和尚糊涂。糊涂不爱说话,所以我说话就多一些;可师父的话多,所以跟师父在一起,我的话就少。小糊涂的师父平时不讲话,可一旦有人去上香,他的话就多,我师父常说最看不惯这老和尚的就是这一点,总想着度人。我师父跟糊涂的师父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就光吵架,嗯------论道,师父说是论道,老和尚说我师父是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刘清源似乎是被我这一段话给“点透”了,皱着眉,看着笔记本思考起来,还不忘将桌子上的矿泉水向我这边推了推,微笑着说了声:“子房道长,您喝点水。”
我静静地看着她在本子上写画着,不过时间并不久,仅仅过了一小会儿,史半仙从外面敲门走了进来,笑着说道:“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要不我先带子房道长去吃个饭?”
“要不,我带子房道长去吃------”刘清源说了一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身对史半仙说道,“要不再给我五分钟时间,我再跟子房道长聊几句。”
“欧克!”史半仙答应着,转身向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转身想要问什么,却没有问。
“五分钟之后回来,你带子房道长去吃饭。”刘清源很客气地对史半仙道,但我听得出,那客气是表面的,里面藏着一丝怒气,像是再说,“你听不出我说什么吗?让你五分钟之后再来,不就是让你带人出去吃饭吗?我要是带他出去吃饭,让你五分钟之后来干嘛?”。
史半仙似乎也听出了她隐藏的意思,眼珠子转了两圈,似乎在说:“我不是以为你请子房道长吃饭,顺便带上我吗?我以为你不好意思单独跟子房道长吃饭,示意我五分钟之后过来,然后跟你一起陪子房道长吃饭去。”
这段眼神的对话是跟他们熟悉之后才脑补出来的,感觉贴合得很。
史半仙出去了,刘清源才转身对我笑着说道:“子房道长,我觉得,控制才是我的本心,但我并不是完全不发火,就是该压制的时候压制,该发火的时候就发火;该纵情喝酒的时候就喝酒,不想喝酒的时候就不喝。遵从本心,就是自己那一时那一刻想不想要,想就要,不想就压制,您说呢?”
我想,这便是她如此多变的信念吧,对控制的执着和长期控制的习惯,使得她能够很好地在各个场合和环境下,将自己的七情六欲五意都涵盖进去,只是,因为过于纯粹,所以会导致没有中间态,怒火烧起来的时候,就是熊熊烈火,毫不留情;而一旦想要控制,便会隐藏得如同和颜悦色。
“嗯,对!”我回答道,非常简单地肯定了她。我心里其实是想说很多的,比如魔道的第一句,便是“大道唯我,无论道佛,一心为本,自在由我”,倒是很契合她的意思;但师父曾经说,“人堆里是修不出仙、佛和魔的,职场上的那种情绪和欲望的控制,并非魔道修持的本意,遵从本心,是不能引而不发的”。
可是,这些话我已经想说了,倒不是不想继续跟刘清源的对话,只是我突然意识到,她说的是俗世中修持的道,跟我在山上修持的道,是不一样的。或许,这就是师父常常跟我说的:“真修行,在山上。”(此处埋下伏笔,后面会有多次的三仙入梦,就是源于真修行在山上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