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武定让你快些走,你还真就走了。”老郑头吹出一口怒气,如果长着长须,那大概会气得直抖。
周全全身赤裸,静静地躺在浴盆之中,任由药浴的温热水流抚慰身上的伤痕。
那些由老郑头的拳头和脚踢造成的青紫淤血,在药力的作用下渐渐消散。
双手颓废地搭在浴盆的边缘,水汽氤氲,蒸腾而上,使他的面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然而,还是有些闷。
闭上眼睛靠在浴盆边,有气无力也不掩讥笑:“一群老家伙布局还好喝口汤,鸿运当头还能吃上零星一点边角料,可收官之时强插一足,别人不直接把我打杀我都得担惊受怕,浑浑噩噩过着,生怕报应哪天上门,这比问心关还磨人心神,好玩的很啊。”
老郑头听完,脸上那怒气顿时转成了窃喜,连话中都淌着笑:“怎么,被人算计了。”
“嗯。”周全又想起斩长流中那些算计,不好的回忆总是让人皱眉,翻出来看就跟自虐一样,使人心情大坏。
禁不住心中好奇挠痒,老郑头追问:“感觉如何,看你心中郁结都解了许久,好处吃得不少吧。”
周全动了一下身子,刺来的疼不如此前,换了个姿势舒服,脸上那眉头也未舒展,“好个屁,差一点把我搞疯,一两条线还得自己费命找凑,一事套一事,我都想把脑子给扔了省事。”
“那你心情比以前还好。”老郑头笑着道。
周全沉吟好一会儿,想了许久,道:“快疯了,就疯了。”
老郑头神色僵在脸上,随之沉了下去,周全又道:“别多想了,这种事也就一两次,多几次,可比上毒还难戒,这一点道理我多少还是有信心控制着。”
老郑头冷笑道:“就抓住心中一点恶,还限不住,你还想蹦上天。”
二人又沉默了,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纷纷叹气,这种事谁也管不了,只能自己聪明自己活。
且只有活。
若当时小道童并无插手让他放开手脚毫无顾忌地杀上一次,他也不见得能喝上口汤,还是热汤,结果大概是他半死不活,就要得手的好处被人摘果子顺走,这还是好的,更坏一点,他是要出力,再出钱买自己的命。
问心无愧的道理抵得上人心贪欲吗?不能。
周全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了,孟秋竫更懂,了解和感触更深。
但要守着吗?问心无愧当然问心无愧,可别人管你有没有愧,说上一句我比你强就强取豪夺。
这个世界有病,病得很深。
但可以说是“死人”更多了,比起夺舍,这种就是瘟疫传染,真得了就“死”了,打了疫苗的大多能“活”。
他外公就跟他说过,道理是让他问心无愧,规矩是让他不必拘泥于别人。
因为你有道理,别人也有道理,谁对谁错都讲不清,因为都是思维所定。
这也是暴力的存在和滋生因素之一,强大的统一的必然是暴力,而暴力才可分辨,或是定下对错之分,也就是法律。
和卡默讲的大多一致,只不过换了个说辞。
二人默契不多说,大多是烦心。
周全回到家时已是天将拂晓。
天有蒙蒙薄金,世间有风吹的徐徐,叶多则重枝,沙沙地响,像是欢迎回家。
春天初时还是冷的,只是不如冬天刺骨,但无孔不入这一特性还是死性不改,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周全站在榕树旁,见庭院落叶转转走走停停,心境宁静还有放松。
要讲原因,大概说了也白说,反正他心情好,就够了。
一想到这,周全连忙甩走这个想法。
大路长路皆费命,不能贪太多。
长吐出气,周全倚在榕树王干上,仰首见树叶换景:“还是活成一个劳累命,外公,你说我到底要干什么呢?”
他在怕,不关恶蛟,不关算计,只关自己。
长流之中那一场收官好不好,可太好了,好的他遍体生寒,好的他半死不活。
小道童为何要在那次中强行插手,那一次机会不是白白浪费,恰恰相反,他把周全给拉住,不让周全摔了个死无全尸,粉身碎骨。
那水墨空图中的聊天是提醒,周全说疯一次也是真疯。
那一棋盘之中,他只能这么做才逃得出去。
棋子不明不白地厮杀、送命,最真实的,来自上位者的冷漠,不是视人如蝼蚁,而是不见人,一碾而过。
任这棋子煎熬生死,棋手从不在意。
周全为何要疯,因为他猜的太多,算得太多,心中那一条线受压不断增大,只会磨人神智。
所以他要疯,把那些压力全部弹走,才能为自己谋到这一条生路。
出去之后的第三天,张武定来询问,其实是在提醒他离开,并在向要到周全出手的一些人提醒,你们试试看,我们会不会保他。
聪明不会被聪明误,只看你够不够聪明。
可周全真正怕的是那些布局之人的冷漠,多少人赴死,也不过棋盘一子,他也是。
以后要怎么办呢?
看风吹落叶,辗转飘零,周全颤了下身子,抱紧自己,快步开门进屋,想不出来也就别想了。
屋内寂静,声控灯听见周全进来的声音自动开灯,桌上还是有张纸条,周全走近一看,和以前一样,也就抓过来去找打火机给烧掉。
昨天回来时周命他们都在家,出去练一趟的工夫,又全出差了,又剩他一个空巢老人。
周全躺在沙发上自嘲一声,这一个月,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抬手捂住脸,胡乱抹了一把,再拍敲额头“邦邦”响,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可烦心事却自己钻出来,自己沉下心神,来到仙山。
睁眼时柔光适眼,满山跑的狗时隐时现,不知道追什么,就很快乐,让一个不相关的人笑了出来,就觉得,很开心。
没见到小道童,周全躺在草地上,也不在乎脏不脏的问题,倒头睡了过去。有大树蔽悬日,稀影点斑星,清风远送潺,卧耳居仙来。
小道童在山巅盘坐,左手戏玩白云,无聊但乐此不疲,眼中有些忧虑流淌,但又有一丝轻松掠过,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仙人何所忧?烦!
仙人何所虑?麻烦。
笑了声,眯眼伸懒腰,同周全一样,有模有样地躺着偷闲。
仙人何所逍遥?闲的,哈哈哈。
……
万里广阔,千里霜杀,哪怕初升的太阳,也不是多么温柔,一个人皮肤不好,大概是不能来了。
楚定玄同银发女子下棋,棋手不高招,跟臭棋篓子有一拼,五十步笑百步不行,他俩半斤八两,谁都不好笑谁。
人心算计,脉络起伏不定,比起棋盘来讲,更要凶险,穷图匕见便不算麻烦了。
二人在这方面还算行家,来下棋,却是反常的不行。
银发女子随手下着,眼神飘忽,问道:“还下吗?”
“棋子累了,放着算了,缓一点,慢一点,如匠人雕刻,说有因祸得福,但还是顺着顺序来的安心。”楚定玄似跟常人与人唠家常,心境起伏宛若平原天府,一望去远而阔,不比银发女子心境不定。
“至于其他的。”楚定玄拿走被他扑吃掉的两颗,放在一边:“有其他人帮忙。”
坐直身子,望向东南方向,又转向东方,点头又摇头:“看来他不急。”
“毕竟时间还不到吗,对了,我听说天日那里的八岐大蛇又有动静了,又是你不作为。”
“天日那里情况不太一样,杀死八岐大蛇是简单,可之后麻烦一线结一线,一圈套一圈,心神疲惫,总是累人。”
“哦,那美利坚来的呢?一个神字,还是躲过了彼岸的注视,你就不担心郑王山白死。”
“陈青烟还在,再者泂羕的剑还有一把放那里,更不用说蜗居闽域的那些老家伙对于外人插手,会有什么后果。”
“……”
……
鲁域,李妄的别墅里。安安翻身起来,洗刷一下,简单整理完内务,再整理下自身,就高高兴兴地开门,结果刚一出门,就见玄关上也站着个人。
安安小蹦过去,拍在那人肩上。
那人一抖,吓得转头,见是安安,才松下气,蹲下来捂住心口,凶狠呲牙。
安安双手插腰,皱起琼鼻,趾高气扬地道:“你在干嘛?”
耳不闻抬手摆出嘘声手势,又指了指楼下。
安安会意,本想捣乱,但念及耳不闻此前在长流还算帮忙,也就乖乖蹲下,学着耳不闻探头探脑,借助小缝看着楼下客厅。
来的是个脖子以下浑身包裹紧实的老头,听不见话,不过见那老头与自家师爷相谈自如,偏偏细枝微末又让人觉得老头有些咄咄逼人,然而李妄表现却是不察不纠,使她摸不着头脑,总觉得古怪,又找不出来。
喝过一杯茶后,老头一拍桌子,震得茶水晃晃,安安以为对方要动手,就要出手,手腕一紧,扭头一看,耳不闻摇摇头。
安安不顾,回头看见李妄与老头起身,袂连外出,等走了有一会儿,耳不闻才松开攥住安安手腕的手,吐气解释:“别想帮什么忙,这件事李妄,不对,是李晓欠人家的,头是李晓开的,尾是李妄接的,人家上门来讨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