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言好事成双,我突然开启了人生中子嗣与官运的双丰收。次年正月,蒋氏诞下我的庶长子——杨惇。又过了一年,《宪宗实录》书成,我因修书有功,加上翰林院里先生们的抬举,直接升任翰林院侍读兼经筵讲官,品阶就像坐上了烟花似的一路青云直上,连升三级。彩云生下嫡长女——杨丝蕊;蒋氏又接着生了我的第三个儿子——杨恒。
她们这几年都在拼命争着为我生孩子,可每次怀了身孕,我就得收拾铺盖,一会儿从东屋搬到西屋,没过一年,又得从西屋搬回东屋。在两个屋子间换来换去,把我折腾得够呛不说,还得两头都哄着。孩子一多,要操心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多,幸好彩云和蒋氏都挺会带孩子,我并无后顾之忧。
奶奶病故的消息传来北京,父亲悲痛欲绝,连忙让我打点行装与他一同回乡奔丧。我还请李东阳先生为奶奶撰写了《明故封敕太孺人杨母熊氏墓志铭》,请阁部的大人们篆文书碑,表以祭奠。
爸爸留在老家丁母忧,我忙完丧葬事宜就要回北京了。再次路过西安府,此时的西安知府严永浚是我的同年进士,字宗哲,湖广华容人。我这次想去拜访他一下,便在抵达西安的次日,带着拜帖直奔府衙。
严永浚看到我的名帖,有些惊讶,赶紧请我进府,看坐奉茶。我对他道:“宗哲兄多年不见,依然精神矍铄,风采不减当年呀!”
“哎呀,承蒙挂念,介夫远道屈尊,前来探望,真是令我十分感动。不知此来是公干还是私访?”
“祖母过世,我陪父亲回成都丁忧。事情已办完,我准备返京,路过宝地,想到和兄台多年未见,特来拜访。”
“哦,令祖母仙逝,还请节哀顺变。介夫和令尊大人如今在京履职,仕途平安,老人家在天有灵,亦能安息。”
我与严永浚又聊了些入仕之后各自奔忙的事情,突然门房小吏通报,说杂造局的陈时在外求见,来要采绒的剩余支银。严永浚道:“钱银都已经分拨下去了,他怎么还来?我现在府上有客,没空招呼他,你让他先回去吧。”
“禀大人,陈大人已经来了好几趟了。他说采绒钱已尽,实在无力支取,大人若不信,可亲自去杂造局探访。朝廷征收的匹数刚刚过半,已拖欠了七百多两,织工们日日盼着朝廷发银子开工呢。每拖一日,三百织工就一天没饭吃,再拖下去恐生民怨。”小吏面露难色道。
“严大人,贵府的杂造局负责织造采绒,如何这会儿出现拖欠织银和停工的情况?”我问道。
“采绒事宜是让下面杂造局做的,他们自己最清楚。”严永浚又转头对小吏道:“你去把陈时喊进来吧,我问问他。”
“是。”
陈时进来后,赶紧下跪拜道:“下官杂造局副使陈时拜见知府大人。”
“你起来吧,这位是京城来的翰林院侍读杨廷和杨大人,今日正好在府上做客。”
“哦,下官拜见杨大人。”陈时向我拱手拜礼。
“采绒究竟怎么回事?”
“回严大人,今年杂造局织造采绒四十九匹,起初确定征收二十五匹,支出银两千一百七十一两,需织工一十七人参与织造。后发现远远不够,便又从咸阳、长安、泾阳、三原四县招集三百多名工匠。这两年,共欠银七百多两尚未足付,今年又加征后面的二十四匹,实在难以维持。请知府大人增拨银款,以解燃眉之急。”
“又加了这么多人?原只征十七人,现在加到三百人,翻了数倍,朝廷就那么些银子,如何能够?如若增拨,都得从府里财政额外支取,每年各司拨款都紧紧巴巴,如今上哪里弄这多余的银子?”严永浚严肃道。
陈时一听严永浚也为难,本还想继续诉苦,撇眼望了我一眼,便低下头不再说话了。我道:“严大人,这织造采绒或许确实有详情,不如去杂造局一访,便知其中缘由,也知该如何应对。”
严永浚低头想了一下,对陈时道:“你去备车,我们去织厂看一下实情再论。”
“是,大人。”
于是,严永浚邀请我同去杂造局,大使周逸飞领着各司小吏,毕恭毕敬夹道迎候。先带着去翻看了采绒台账,从原料、机物、器物采买,到人工、伙烛等各项杂费,确实每项支出皆条理明确,记录清晰。又问了各司管办整个采绒的经过和流程,好像也并无问题。
周逸飞打开库门,拿出之前织好的绒褐给我们看。“此绒是以羊绒为原材料的毛织物,最好的出产于兰州,叫做‘兰绒’,匠人们俗称‘姑姑绒’。如今绒褐价值可与丝绸相媲美,市面上‘绒褐服’价已达八十贯,是衣服中最贵的,其价值远高于四十贯的新苎丝小袄和二十贯的新纱小衫。此绒采织工艺繁琐复杂,光一匹就需二十人力协同纺捻,若无熟练工,是万万织不出来。”
我看着这些精细毛罽,颜色艳丽、纹样华美,令人啧啧称奇。怪不得能成为宫中炙手可热的珍品,无论是皇帝妃嫔还是王孙公子皆以获取为荣。
去织厂前,周逸飞命人给我们戴上口罩。场地也不大,摆放着一个大木架,上面悬挂着各式采绒工具,有长钩、长剪等。几十个织机、布机杂乱地围在场地中央。成捆的原料则堆放在空旷之处,还有几个巨大的木桶排在墙角,里面盛着用于清洗和处理丝、毛绒的药水,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只是一个工匠都没见到。
严永浚觉得奇怪,问道:“人呢?怎么都没见到?”
“大人,两日没发粮了,他们都饿着肚子,没力气,在后面躺着呢。”周逸飞道。
“胡闹!他们是来服役的还是来睡觉的!赶紧喊出来!”
“是,大人。”一个小吏连忙去隔壁库房喊工匠们过来。周逸飞继续给我们介绍采绒工序,十几个工匠们陆陆续续过来了,他们也不认得我们,到了就扑通扑通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