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只过了不到五分钟,从隧道出现事故,到工友将高海从隧道里架出来,前后只有不到五分钟的事件,可是高海却觉得时间太漫长了,太煎熬了,他宁愿被埋在碎石堆下的是自己,自责,担心,焦虑,所有的情绪一股脑的全部涌了上来,高海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就在他再也按捺不住,想要再次转身折回去的时候,隧道里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工友背着胡铁军马不停蹄地从隧道里朝外跑,总工和工友们都簇拥在他周围开道。终于胡铁军被救出来了,高海内心五味杂陈地朝着胡铁军的方向跑过去。
工友把胡铁军背出来,放在隧道口,总工急切地招呼着:“慢点,慢点,好好好,放……赶紧去指挥部找辆车子过来,都散开,散开,别围得密不透风的,让他喘口气!”
等把一切都安置妥当之后,大家伙都急切地注视着胡铁军的动向,哪怕他稍微抬一抬手指,哪怕他能稍微喘口气,哪怕他能眨眨眼皮子。至少那样,证明他还活着,可是胡铁军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是静静地那么躺着。
“团长,团长……”高海连着喊了好几声,他多么希望胡铁军能睁开眼睛,看自己一眼。可是自始至终,胡铁军都没有一丁点反应,他整个人刚被从碎石和土方底下挖出来,活脱脱的一个土人。高海抱着胡铁军,一边喊着团长,一边用血糊糊的手轻轻擦拭着胡铁军脸上的泥土。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到了,司机在几百米开外就不停地狂按喇叭,显然是已经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大家伙都担心胡铁军的状况,此时杵在现场的工友,多半都是铁道兵,都是一个连队混出来的战友。等到高海背着胡铁军上了车子之后,大伙心里都是七上八下,五味杂陈,本想跟着一起去医院瞧瞧团长的情况,可无奈车子只坐得下那么几个人,大家伙站在原地久久未曾离去,只是静静的看着车子远去的方向。
半道上,总工一直在催促着司机,快一点,再快一点,稳当点,再稳当点。此刻,时间就是生命,早点将胡铁军送到医院,他便多了一分生的希望。可是坑坑洼洼的藏区高原,本就没有水泥公路,吉普车在碎石戈壁滩上扬起一路的灰尘,风驰电掣地朝着几十里开外的医院飞驰着。
高海一路喊着胡铁军的名字,不停地跟他说话,或许只有这样,高海才能稍微安心点。或许只有不停地刺激他,才能让胡铁军更有活下去的意识。
“团长,团长,不能睡,不能睡,你睁睁眼啊,团长!”高海焦急地喊着,连着喊了一路,司机和总工都有些不耐烦了,可是又不好说些什么,毕竟是特殊情况。总工心里也不是滋味,只能把气撒在司机身上:“你他妈的开稳当点,那么大个坑你看不见!”
“胡铁军,你给老子起来……你不是说,脱了军装我们还是个兵吗?老首长没批准,你不准死!铁路还没通,难道你想当逃兵吗?我为什么还留在一线,因为你是我的团长,你的兵都还在一线等着你回去呢!只要你还在,咱们老虎团就还在,你忘了咱们团的番号是怎么来的吗?是东进南下,架桥铺路,用铁血汗水堆出来的,你可不能当逃兵啊!”高海喊着喊着,声音就开始呜咽起来,喊着喊着,就鼻涕眼泪一股脑地冒了出来。
两行混着泥浆和土灰的泪水,在高海的脸上拉出两道黑线,他囫囵地抬起血糊糊的手掌抹了一把,脸上早已看不出来颜色,或者说是五颜六色。司机不停地轰着油门,吉普车一阵剧烈地抖动,可恰在此时,高海明显感觉躺在自己怀里的胡铁军的身体动力一下。
高海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当他看清楚胡铁军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心里却猛地欢喜起来。兴奋地喊着胡铁军的名字:“老胡,老胡,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咱老虎团的老虎,没那么容易死。”可是还不等高海说完,却从胡铁军的嘴角,不断地喷出一串串混着泥灰的血泡。
一瞬间,高海脸上的笑容停滞了,他知道胡铁军肯定在被碎石压出了内伤,只是不停地用手去擦拭胡铁军嘴角的血沫子,催促着司机:“快,再快点!”说完之后,又焦急地看着怀里的胡铁军,焦虑地喊着他的名字,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囔着:“老胡,你挺住,你一定能挺住……”
可是此时胡铁军已经没有力气再睁开眼睛了,高海看着怀里的胡铁军吃力的抬起手臂,刚抬到一半,他的手却突然垂了下去,高海眼疾手快的抓住了胡铁军的手,帮他把手抬起来。他明显感觉到胡铁军似乎是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他的手臂明显是朝着胸口的方向,可是却再没有一丝力气。
高海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抓着胡铁军的手,帮着他解开了上衣口袋,从里边摸索出一张早已经辨别不出来颜色的照片。黑白的照片早已经辨不清内容了,更不知道照片上的人到底是谁,可是高海却清楚的知道,那是胡铁军儿子的照片。
“团长,照片在呢,你看,你看……”高海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皱巴巴的照片塞进胡铁军的手里,可是他明显感觉到,这并不是胡铁军的意愿。胡铁军似乎是用最后的力气,把照片塞进了高海的手中,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的握着高海的手,以及高海手中攥着的照片。
可是胡铁军一用力,胸口就一阵剧烈的起伏,身体似乎是不受控制一般,不停地颤抖着,每一次抖动都会从嘴角渗出一大串血沫子。可即便是如此,他的手依旧用力的握紧着高海的手,以及他手里的照片。
高海早已经泣不成声了,鼻涕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此时他已经腾不出手去擦拭,只是不停地冲着怀里的胡铁军说:“我明白,我明白,你放心,我会照顾雪峰,你放心!”
终于胡铁军的身体不再颤抖了,嘴角的血泡顺着脸颊流到了耳根,流进了高海的臂弯,混着旧军装上土灰,留下了一抹刺眼的殷红。
……
1985年7月1日,青藏铁路一期工程顺利完成——西宁至格尔木工程全线通车。
隧道打通了,铁路通车了,高海带着胡雪峰回家了,可是胡铁军却永远地留在了高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