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事情已做完,呆在医院里又无事可做,我和侄儿谁也不想再上楼去听那让人倍感煎熬令人痛苦万分的哀嚎声,我们俩商量了一下,回去决口不提刚才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一幕,如果聊起就只聊我们自己的那一部分,主意已定我们就直接打车回家,晚上晚点回来就是了。
吃晚饭时,儿子跟我说他还有点工作没做完,有的地方不太懂,想吃完饭请小D阿姨给他讲讲,晚上他们就不能陪我聊天玩儿了,如果有需要他的地方叫他就行了。一放下筷子儿子就请小D进书房给他指点迷津去了,工作上的事我们也插不上手,他们做他们的事,我们看我们的电视,虽说病房里也有电视也有wifi,但是我们谁也不想呆在那里,总感觉背后阴森森的冒着寒气让人不自在,安静得有点瘆人,有种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让你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让自己不知不觉的陷进恐怖之中而感到心惊肉跳的神经质起来。我突然一下子就明白了护士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也理解了那些回家的人为什么情愿忍受着自身的不适也要回家去休息了,在那里住着不仅要有强大的心理素质,有麻木不仁的神经,还需要具备冷眼旁观置身事外的能力,否则没病死也得给吓死或给抑郁死。
我们在家里玩到十点钟的样子,才起身回医院,看儿子和小D都在忙,我们本不想打扰他们的,想打出租车回去的,结果让儿子听见了,非要开车送我们去医院。小D和干妈不想让我们回医院,说是现在太晚了而且在医院也休息不好,让儿子明天早上早点起来六点之前开车送我们回医院,但是我一想到他上班本来就很辛苦,晚上又睡得晚,还要让他五点过就起床送我去医院,我觉得太早,加上他本来就觉多嗑睡大,太早他还没睡醒就被强行拉起床,迷迷糊糊的我怕他开车出事,还是坚持晚上回医院去,我宁愿他晚睡一会儿,也要他早上多睡点时间,早上多睡会儿人起床感觉都会精神一些工作起来头脑也要灵活点。
好巧不巧,我们刚走到我们病房走廊的拐角处迎面就碰到一个盖着白布的人被人一下子就推到了我们的面前,想转身避开已经来不及了,吓得我和侄儿贴着墙壁站在旁边一动不敢动,呆呆地看着死人和死人的家属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死人了,而且还是陌生人。侄儿更不用说了,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过任何死人,可想而知他是什么感觉了。等她们从我们身边走过,哭声都消失了后,我们才战战兢兢地回到自己的房里,赶紧把门关上爬上床,我让侄儿紧挨在我旁边,“姨妈,你怕吗?”侄儿声音有些发抖地问我。
“你呢?怕吗?”我没有回答他,明知故问,反问他怕吗?
“我说不怕肯定是假的,我现在心都还碰碰直跳呢,身上还有点发抖,说话还有点颤呢。”说着侄儿把他还有点发抖且冰凉的手给我,让我感受一下他的恐惧。
“你手怎么这么凉?别怕,不是还有姨妈在嘛,不怕哈。”我把他搂在自己的怀里安慰他。
“吓的,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死人呢,他从我旁边过的时候吓得我都不敢出气了,死死地盯着那推车的边缘,我害怕那个死人突然从那白布下面伸出手来抓住我,这可比看恐怖片要刺激多了,姨妈,你也害怕是不是?我感觉你也有点发抖。”侄儿在我怀里感觉到了我身体的轻微抖动,心有余悸地说着还不忘给我幽默一下,以缓解我的紧张害怕的情绪。
“说实话,我也怕,我也是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死人了,他就贴着我们过的,我感觉那白床单都碰着我了,我跟你一样,也害怕那人突然把手伸出来抓住我们。”想起刚才那惊险的一幕,我到现在身体都还微微地发着抖呢,就像人在冷时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一样,侄儿发现我也被吓得这么厉害,虽然我努力控制着身体,说话时声音尽量不发颤,他感觉到了我的恐惧,紧紧地抱着我说:“姨妈,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害怕时你也是这样抱着我的,姨妈,除爷爷外,你有多久没有这么近距离跟死人接触了?”也许人越是在恐惧的情况下对恐惧的事越发好奇吧,侄儿突然好奇地看着我问道,虽有一米八几的大个,但在心智上还没完全脱离小孩子的稚嫩。
“记得呀,小时候你一害怕就要我抱。”我回想着,侄儿小时候也像现在一样趴在我怀里,任我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给他讲故事一样,他的头发比小时候硬了许多,说是硬了许多也是只比女孩子的头发稍微硬一点,摸着很软,手感很好,这让我想起了他小时候的头发就像女孩子的头发一样,又细又柔软,不像儿子的头发从小就又硬又粗,那时的手感就不怎么好,现在他的头发像松针一样硬,手感就更不好了,摸上去有点扎手的感觉,我现在都不喜欢去摸我儿子的头了,怕扎手,也因为小时候给他们讲故事时,这细小的动作差别,还一度被儿子说我喜欢侄儿胜过喜欢他,我把分散了的注意力又拉了回,接着说:“除你爷爷外呀,那这时间有点久远了,那还是在你爷爷生病的时候的事儿了。”我被他的问题带回到十几年前的情景中去了,我凝视着窗户外朦朦而昏黄的灯光,慢慢地回忆起来,“那个时候肿瘤科的病区大概就是人间炼狱吧,基本上天天都有人被癌症耗光身体最后一点养分活活折磨而死,当然也有突发死亡的,但那种情况不多,大概几天能遇到一两个吧,那时被癌症折磨死的人是非常痛苦的,痛不欲生应该不足以形容他们死前经受的痛苦吧,因为天天死人,所以天天都能看到死人也就不足为奇了,那时我们经常被迫换病房,在病人临死前,同病房的病人需要马上分散转移到别的病房去,死了人的病房死人一拉走,马上就要锁门进行二十四小时的紫外线杀毒,所以那时见到很多惨不忍睹的情景,真正面对面近在咫尺接近零距离接触死人也就只有那一回,我清楚地记得,有一个曾经跟你爷爷同病房的一个病人,人很年轻,也正因为他很年轻,我们又都是年轻人,加上他性格也开朗,我们都很谈得来,我跟他妻子的关系很好,他很年轻,大概三十岁左右的一个帅小伙,肝癌,应该病了一阵了,具体的时间我也没问,他比我们先入院,虽然他得了肝癌,但是他们夫妻感情还可以,因为还孩子还很小,又因为生病的原因,男方家里人怕被拖累,跟他们的关系越来越淡漠了,就连与父母亲的关系也不太好了,所以一直都是她妻子一个人忙前忙后的照顾着他,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两天,医生说他快不行了,让他妻子把他的父母及其它亲人叫来看看他,算是最后一面了,做个告别,于时她就通知了他的家人,最后他家里只来了他父亲一个人,他想见他的妈妈和兄弟姐妹,但是他们都说有事来不了,这也成了他此生最大的遗憾,不知道他的家人以后在他们自己的生命尽头会不会因为他们那时的冷漠而感到内疚惭愧,他家里人知道他马上就要死了,对他的感情更加的冷淡了,他父亲和我聊天时让我感到非常吃惊,也很气愤,他父亲说他们全家人都希望他儿子快点死,免得磨人,他父亲对他的态度冷淡得近乎残酷,但他又十分心痛他儿媳妇,听到最后也就是嘴上的心痛,没有实际的帮助,就连自己的亲孙子在当时那么困难的情况下都没有伸手帮忙带一下,还是女方的父母一家在帮衬着她们一家渡过难关。我当时也年轻不太懂老人的心理,对人情世故和人间冷暖也没那么深刻的感触,因为那时你爷爷刚生病,家里还没遇到什么困难,尤其是在经济方面的困难暂时还没有遇到麻烦,不管什么事,只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体会都不是那么深刻,只有自己遇到了才知道其中的残忍痛苦孤立无援,才能体会到绝望天都塌下来了是什么感觉,我的人生虽然也不幸,但真正的苦难你爷爷为我分担了的,把我保护得还是相当不错的,所以在当时我只能凭着自己仅有的人生经验和自己的喜恶去判断一件事的好与坏,其实是不客观不理智的,以我对病人的了解和对病人的同情而不喜欢那个满头白发的在我看来是自私冷酷的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让我非常反感他父亲的做法了。他在死前是非常痛苦的,所有止痛药都已失效了,没有任何办法能减轻他的痛苦,除了哀嚎能减轻他的痛苦外,所有的人都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他在病床上与病魔进行着最后的殊死搏斗,直到他的哀嚎变成小声的呻吟,最后在他精疲力竭后安静的睡着了,在他去世前一天晚上他突然好像感觉不到痛了似的,就开始不停地盯着某一个地方说话,像是在与某个人在聊天一样,还有丰富的表情,而且语速还非常的快,但是他说的话谁也听不懂,只知道他在说话,医生说那是临终谵妄,还说他那种情况熬不过第二天,让家属赶紧去准备后事,医生所说的后事不外乎就是让家人去联系殡葬公司,准备寿衣纸钱之类的在医院里病人咽气时当时就要用的东西,并让我们所有人必须马上搬到别的病房里去,那个病房就只留下他一家人,他父亲听到他快要死了时一点都不觉得难过,反而有一种解脱了的轻松的感觉,他听着自己儿子胡言乱语就心烦意乱,干脆就去别的病房呆着找人聊天,他的行为让我们很多人都不理解,并催促他回他儿子的病房,都怕他儿子突然清醒了,需要什么东西而家人不在,更怕他突然清醒过来在他死前看到跟前空无一人无人所依的悲凉,所有人都不想看到他在孤独绝望中离世,但他的父亲就是不想亲眼看到他死,所以他不愿意回病房,直到大家都不理他,他才无趣的回去了,但他只呆在病房外,不进去。等到病人最后一次安静地睡去,他才回病房去睡觉,第二天中午的样子他突然醒来说好饿,他想吃东西,他父亲急急忙忙地跑到我们病房来求助,问我们有吃的没?我们病房里的一个病人家属正好送饭来,知道他要死了同情他的遭遇就把自己的饭让给他吃了,我不知道他到底吃没吃,我知道时他已经死了,我看见放在床头柜上的保温桶里的饭菜看似没怎么动,他还真的没熬过第二天。他父亲拿走别人的饭后,我也下楼去给你爷爷买饭去了,等我从外面买饭回来正好经过他的病房时,他父亲就拦住我对我说他儿子刚才吐了好多血,好像人快不行了,让我帮他去看看,我手里提着吃的不方便进去,但他一直拦着着我,不让我走,我让他叫医生,他就是不去,非要我去帮他看看,我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看看了,结果人已经死了,嘴巴张着,眼睛瞪得老大,五观都在流血,吓得我赶紧跑了出来,让他去叫医生他才慢吞吞地按铃叫医生,现在想来,他其实早就知道他儿子已经死了,为了他迷信的思想,他在那里等着第一个经过的人,而我就是那个幸运的第一人。按他们老家的习俗说夫妻一方死时,另一方不能在场,所以在医生说他不行了时,他媳妇儿就回家了再也没有来过,当时只有他老父亲一个人在那里,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在当时的情况下,也挺可怜的,身边也没有一个能帮他的人,我当时的理解是他被吓傻了,我回到病房里跟同病房的人说起我刚才吓得要死的事,说我现在回到病房都很害怕,你别说在当时,就那天的事我现在想想都还有种谈虎色变惊魂未定的感觉,他们听后都沉默了,然后有个阿姨突然轻轻地骂了一声,“该死的坏老头,真缺德!怎么能这么坏呢?”但我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后来我才听那个阿姨说,那个老头明明知道他儿子已经死了,还让我去看,就没安好心,活着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儿子不好,他怕他儿子死了以后找他,所以就把我叫进去给他挡煞,当他的替身,阿姨让我去买个佛戴上避避邪,那时我一是没时间去买,二是我也不太信那个,那个阿姨怕我有事,就把她自己手上戴的那个朱砂手串强行给我戴上,还提醒我以后别人叫我去帮他们看病人的事一律拒绝,在医院有问题不找医生找你,不明摆着想害人嘛,这种自私缺德的人以后不会有好下场的,我当时听了那阿姨的话浑身起鸡皮疙瘩,那就是我第一次离死人最近的时候,也是吓得最厉害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起码有半年多时间我洗头时都不敢闭眼睛,每次都是洗完这一边擦干水再洗另一边,睡觉房间里必须有光,还要把门反锁了才能睡觉,现在想起来都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难怪不得,你现在睡觉要留小灯和反锁门,就是那时落下的病根吧!”侄儿抬起头来看着我说。
“可能是吧,也可能是习惯了,不过凭我的人生经验来说,人死如灯灭,只要自己不怕就什么事都没有,一旦自己相信有神鬼之说时,自己就被吓得要死,说有鬼的人其实都是别有用心的人,他那么说就是希望看到别人被吓到,其实很多事都一样,不往心里去就好,都说鬼可怕,我们谁也没有见过鬼到底有多可怕,都说鬼坏,也没人亲眼看见它害人,都说人好,害人的人倒是不少,把敬畏鬼神之心拿来敬畏人也许比防鬼怪受到的伤害要少些。”我看着侄儿说,这也是我这些年对我经历过的风风雨雨的一种总结。
“人们常有鬼神之说,也常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姨妈,你相信有另外一个世界吗?你希望另一个世界真的存在吗?”侄儿满怀期待地看着我问,并期待着我的答案。
“我不知道,有时我信,有时我不信,以前有时希望有,有时希望没有,所以要看是什么时候了,现在我希望有。”我笑着如实说。
“我也希望有。”侄儿看着窗外的夜色说。
“为什么呀?”我好奇地看着侄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