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法家思想由法、术、势构成。韩非故去后,后人将其《孤愤》《五蠹》等著述汇集成法家巨著《韩子》。若韩非非一心系韩国,愿与始皇共谋大业……”
李治插话道:“便不会被李斯所杀!”
岑文本点头,一面将手中的一把筷子置于案几,发出“哗啦”声响。接着从中随意抽出一根,神色肃穆道:“殿下请看,此为一根筷著。”言罢,只听“啪嗒”一声,筷著被他拦腰折断。
李治见状,已然明了其意图。
随后,岑文本又将散落案几的筷著抓起,说道:“然这一大把筷著,臣却无可奈何。太子殿下,此乃慎子所言之势!”
李治佯装初悟,问道:“您的意思是,一根筷子势单力薄,易被折断,而一把筷子则势力强大?”
岑文本轻抚胡须,点头赞道:“殿下聪慧,正是此理!此势,有则可用,无则需设法造势!”
今日,岑文本所讲这些,李治早在十三岁时,于薛氏教导下已通晓七八分。他如今佯装初次领悟,只因不想让他人知晓薛氏所授内容,尤其对岑文本这等魏王旧部党羽,更需防备,万不可被其表面的恭顺所迷惑。
诚然,李治心底欣赏岑文本之才,赞其为纯粹的申韩之徒,一心信奉法家思想,尤其对秦始皇的评价,与他不谋而合,皆认为以武力统一天下的嬴政乃英雄豪杰。
虽彼此投缘,欣赏有加,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李治的专注与痴迷,激发了岑文本的讲授热情。他耐心地以借势为例:“汉高祖刘邦反秦起义之所以成功,不单因民心与人才,更倚仗天下大势,当时天下苦秦久矣。”
“不过,孤觉得太傅您似乎有所遗漏。”
岑文本扬眉,眼中满是疑惑,紧盯着李治,声调上扬:“嗯?”期待李治详解。
李治道:“太傅,司马迁之《太史公书·高祖本纪》记载,汉高祖得天下,除民心所向,还因起义时自称赤帝之子。他所借之势,不仅有‘天下苦秦久矣’之大势,更有借赤帝神化自身出身,引得四方豪杰甘愿追随!您觉得,孤所言是否在理?”
岑文本捻须而笑,沧桑却儒雅的脸上满是赞赏:“太子殿下所言极是!”不得不承认,面前的李治带给他的震撼远超想象。
他暗忖,需重新审视这位新太子。
岑文本凝视李治,徐徐道:“既然殿下已领会势之要旨,深知真谛。臣便可加快进度,为您讲述何为法治!”
见李治俊脸上满是期待的兴奋神情,岑文本微笑着继续讲解:“法治,顾名思义,乃严刑峻法。法治不分贵贱亲疏、功劳贡献,惩恶扬善乃韩非主张的治国之法!”
李治似有所悟道:“太傅,班固于《汉书》中详述前汉兴衰缘由。言及自元帝起独尊儒学,废弛法治霸道致外戚专权,王莽篡汉。今听太傅讲解,孤方真正领悟废弛法治的后果。难怪,汉宣帝对太子刘奭继承皇位之事忧心忡忡,曾言“败我家业者,必是太子。”
岑文本笑着问道:“那么,如果殿下是汉宣帝当如何对太子呢?”
李治果断道:“废了他,册立定陶王为太子。”一句话让岑文本感觉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起来,一股冷气从脚底贯穿全身。他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凝神注视着对面的李治,好半响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这真的是,真的是长孙无忌需要的傀儡吗?
岑文本陷入了沉思,到底是我们误会了长孙无忌?还是我们都误会了这位新太子呢?或者说,曾经的晋王原本就是这样,不过是为了取信于长孙无忌,故意装成我们认知的那样?
“太傅,太傅…”李治含笑的呼唤,打断了岑文本的思绪。李治嘴角微微一扬,语速轻快道:“还请太傅讲讲何为术吧!”
缓过神来的岑文本尴尬地咳嗽了声儿,掩饰心思地“哦”了声道:“术治,即权术!术治即中央集权。中央集权乃君主大有作为之前提,君主务必将一切大权紧握手中,丝毫不可借予臣下或他人。倘若君主将权力出借,此人必借机在朝中扩张势力,危及君主。譬如《公羊春秋》所记,鲁国君主将权力赐予大夫季孙氏,季孙氏遂成鲁国权臣,能假鲁国君主之名,在朝结党营私,致使鲁国为齐国所灭。”
李治感慨长叹:“如此说来,君主分散皇权,危害甚重!”心中暗想:这么说来,汉朝董仲舒在其《春秋繁露》中倡导的所谓“儒术”,与韩非子法家思想确有相似之处。
只不过,《公羊春秋》旨在记载历史,而韩子却是帝王之书。
“此外…”岑文本神色凝重起来。他告诫李治:“作为九五之尊的君主切不可轻率放弃帝位,此乃重中之重!君主失权,必将坠入深渊,万劫不复,甚至性命难保。”
李治惊诧道:“竟如此严重?”
岑文本重重颔首,娓娓道来:“譬如战国时,赵武灵王本为一代雄主,创立胡服骑射振兴赵国。然因宠妃之故,执意废长立幼。正值壮年,便禅位于年幼的赵惠文王,致使长子赵章不服,策划兵变,将赵武灵王围困于沙丘宫。叛军为私利不顾其生死,终致赵武灵王活活饿死宫中。一代明君落得如此下场,何其凄惨,怎能不慎?”
言及此,他不禁长叹一声。
李治闻之,身子微微颤抖,紧握的拳头已汗湿。
赵武灵王的结局,令李治毛骨悚然。他目光坚定地望着岑文本,一双黑曜石般的凤眸中,满是感激:“今日太傅教导,孤定铭记于心!绝不学赵武灵王,为私情而弃皇位与权力!”
见此情景,闻此言语,岑文本满意地点了点头。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道尖利的女声:“殿下可在殿中?哼,为了躲我,他竟在宫里住了两天。现在回来了,却连声招呼都不跟我打。放我进去看看!”
李治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眉头也随之皱成了“川”字。岑文本倒也是个识趣的,见此情景遂从席子上起身对李治拱手道:“今日的课程就先到这里吧。臣告辞。”
李治叹息了声儿,颇为无奈地说道:“也只能如此了”
岑文本看得很清楚,这位太子殿下在说这席话时,眼眸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寒芒。这说明什么?他在心中暗度,难道太子妃只是太子登上皇位的阶梯?如果真是如此,便很好解释他为何给刘洎留下一个“管不住老婆”的印象了。韬光养晦啊,这个太子绝非等闲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