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的时候,夜色已经踏着轻快的步伐快要赶来了。
天边的最后一缕余晖穿过钢铁水泥铸成的森林枝叶间,好像在一幅白洁无瑕的幕布上,忽然调制了一抹极淡极浅的黛影。
天幕系统改造颜色过后,金红色的太阳像戴着一条耗牛毛做的围脖,慢慢沉在乌黑的云朵下面,不住地向着地面并不存在的地平线坠落……地平线是地球独有的美景。
随着白日沉睡,路灯纷纷亮起,人造的清辉洒向人流如河流的大地,街上逐渐嘈杂起来,各色声音争先恐后奔跑在夜里。
圆圆的街灯如白色的丸子沉浮在湖水里,满池银辉如白蛇晶亮的鳞片,蜿蜒迤逦,渐次明亮熄灭。
背后统战部三座并列大楼,中高周低,顶部都戴着明显标识的嘹亮灯光,像座熊熊燃烧枝形蜡烛,蜡烛成灰泪始干,泪水似的光不断掉落。
远处传来钟声,悠扬沉重。
士兵心想:是有人要结婚吗?不,也有可能是葬礼吧,这么沉重的声音。
少将楚斩雨抬头看着太阳,看着夜色下的城市,这个替他打开车门的士兵停住了脚步,也在背后看他。
虽然他看起来那么沉默冷淡,可是没人能拒绝他的美好,这和性别无关,就像人都会欣赏做工良好的瓷器。
如冰如水的男人,阳光在他蓝色的虹膜和黑色的瞳孔里折射出宁静的海,从某个角度看,竟然是紫蓝色的,像矢车菊的花瓣在夜里静静地开放。
“少将,我送您去吧。”他恭敬地说道。
“谢谢你,本来非工作出行不该劳烦你的。”楚斩雨把一沓钱递给他。
“这……这不用吧……”
“收下吧,没有谁该给谁无偿劳动的。”楚斩雨低声道,“一点烟钱。”
一路上,隐约的钟声不断。
威廉·摩根索住的地方人尽皆知,位于一条死胡同里,黑色的铁槛门像荷枪实弹的强盗,手握重兵拦在要路上。
摩根索家的风景的确很不错,和伦斯部长那种暴发户式,惹人不适的傲慢奢侈不一样,这里像个安了房子的小花园,未经修剪的树丛灌木肆意疯长,翠绿爬山虎把屋子的半边身子都抱住。
斑驳光斑游走,与树叶一起哗哗抖动,像春天伫立枝头的几只小蜂鸟,正在炫耀自己的羽毛;除了屋内传出几声说话声之外,周遭静悄悄的。
黄绿色的树丛被阳光一照,像烤熟了的花椰菜,流动的都是鲜美可口的油脂。
楚斩雨感觉自己的心跳得非常快,全身血液像山洪一样汩汩流淌;他小心地走上了布满青苔和淡黄色小花的台阶,脚步放的很轻,生怕踩到它们。
敲了两下门,一个看起来很和蔼的阿姨给他开了门;他其实有点惊讶,本以为威廉约饭局,必然是什么高端场所,他忧心忡忡地出发之前,特意换了特别正式的军礼服。
结果没想到真的是在他家里吃饭。
“你说你这孩子,来就来吧,还带这些东西,多客气啊是不是?”威廉的妻子叫安洁莉娜,是个胖乎乎的漂亮阿姨,给他开门的时候穿着围裙,模样太和蔼,楚斩雨一时没认出来这是那个脾气不太好的贵妇。
她一边婉拒,一边不由分说地接过他手里提着的礼物,转身回屋料理她的金针菇滑蛋肉去了;楚斩雨进门的时候,面对着这一桌子菜略显窘迫地扯了扯衣领。
安洁莉娜似乎是考虑到他中国人的饮食习惯,做了几道中餐小菜:什么狮子头,红烧肉,炖猪蹄,鱼香肉丝,西红柿炒鸡蛋,水煮白菜和肉丸子。
如此家常的气氛让楚斩雨坐如针毡,他整了整衣服,坐到桌旁,自然地把屋内的设施和人都看了一遍:杰里迈亚不在。
依照杰里迈亚的说法,他的父母是政治联姻没有感情,然而眼下看来……这个样子要是演的,那这二位也是能拿奥斯卡小金人的程度了。
“来,不要客气,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威廉像个厚道的长辈,亲热地拉着他,给他倒了一杯中国白酒二锅头,自己则啜饮一口红的。
楚斩雨又看了看他,发现这位统战部部长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担忧之色,仿佛视频会议里讲的不是支配者而是晚上的菜谱。
“部长,我希望能够立刻采取戒严措施,第四支配者可和‘蝴蝶’不一样,根据这几次和最近来看,它无处不在,谁都能中招,包括您我。”楚斩雨刻意压低了语气,充满希冀地望着他。
“你看你,又急,不是?欲速则不达,你看我都这么轻松,你急什么?”威廉满不在乎地吃饭,他一个祖上美国的人,吃中国饭也吃得津津有味,筷子也用得很熟练。
“部长……”
“好啦好啦,没什么可着急的,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把这顿饭好好地吃完;你能想到的事情,你以为军委会想不到你那?”
楚斩雨很是无语,他怎么能不急,这就好比忠臣看着沉迷于身色犬马的皇帝,抬着棺材板来进谏,这时敌军的刀兵相接声都能听见了,火烧眉毛之际,皇帝却浑然不惧,说爱卿不要急,朕另有高招。
然后高招是携后宫投降。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我怎么吃得下……我脑袋里全是支配者的事情,慢一秒我就着急。”楚斩雨以手遮面,面对一桌热腾腾的饭食欲全无,思绪从地下室到科研部,再从科研部到便利店,他现在呼吸都感觉有支配者潜伏着,要给毫无防备的人们予以痛击。
看他这副慌张样,威廉却很岁月静好地吃吃喝喝,还顺手塞了一块金灿灿的炒馍片到楚斩雨手里。
楚斩雨心思不在这上面,手居然开始自动掰馍,手法之娴熟,让威廉主席忍不住多看他两眼:没想到楚斩雨力气虽大,对力量的控制精准到了这种程度,连陕西羊肉泡馍馆的技艺都能悉数掌握,以他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也能去当个掰馍传人了。
一餐既毕,安洁莉娜把锅碗瓢盆都抱去洗碗机里,然后很快退出了房间,把说话的空间留给这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