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幕,此后多年长久地萦绕在莫州眼前,心尖,打了胜仗会想, 受伤了想,好像只要想一想就能觉得身上撕裂的伤口正在缓慢地愈合,生出血痂,从疼痛变得酥痒。
圆月下,黄沙满天吹拂,吹起来,只要出了营帐便是灰头土脸,满嘴黄沙。因此众人聚在营帐中, 围在篝火旁,抵御北疆极大的昼夜温差。
士兵有老有少,来自五湖四海,年轻男人聚在一起闲聊,聊的最多的自然就是女人,至于年长的,则是妻儿老小,人生在世,说到底也就是因为这点牵绊在活着。
军营里,有个年纪比莫州还要小的,他双亲早逝,家里只有一个被他爹娘当做童养媳抱回来养大的姐姐,每回众人聊到娶妻生子的话题时,那十多岁的人被风吹日晒得两坨高原红的脸就更红了,支支吾吾说等打完仗,第一件事就是要回家成亲。
说着说着,众人将话题引到了一直一言不发,只看着不断升腾跳跃的火焰, 偶尔往里面添块柴火,视线却是游离着的,好似个锯嘴葫芦的莫州身上。
“小莫从军前,有喜欢的姑娘吗?”年长的老兵眼神促狭,坏心地想看这个一向稳重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表现出点稚拙来。
明明对方问的是姑娘,莫州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却是曾青环那双比月色更亮的猫儿眼,鬼使神差般,他痴迷地想着月下送别的那一幕,不由自主说:“他有一双不输月色的眼睛。”
这文绉绉的一句话,惹得满堂哄笑起来。
坏点儿的老兵每回见到莫州,都要用这句话揶揄人。
莫州也不反驳,只是他们每提一次,他的心就多想曾青环一分。
他的所有一切里,都有曾青环的痕迹,杀敌军时的招式,是与曾青环一起练的,向上官进献的退敌之策,也是与曾青环一起讨论过的,甚至于他这个人,也是曾青环唯一的挚友。
但后来,莫州就很少听到关于那句话的揶揄了,随着这一战越来越长,当初一起烤火唠嗑的人一个个都没了,知道这事儿的自然也就越来越少。
莫州也越发沉默。
驻扎的营地不远处,有个湖泊,士兵们的洗漱一般都在那里解决。某次莫州前往时,却在树木掩映的角落里看见两个士兵正凑在一块泼水玩,莫州如今已是百夫长,他并不想打扰两人来之不易的轻松时刻,正想离开,却见刚才那俩人竟是亲在了一起,拥抱着彼此交缠。
两个男子……
莫州草草换了个地方洗漱,回到营帐后,那一幕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当夜,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是曾青环那双璀璨的眼,曾青环穿着那身华丽的戏装,披洒着月光,如同月仙下凡,朝他伸出手臂。
翌日清早,莫州在同营帐的人不满的眼神中惊醒,发觉身下异常。恍惚间,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对于曾青环究竟抱着什么样的情感。
而后,又觉得自己轻贱了他。
他怎么能……
莫州打的那场战役持续三年之久,他因为屡立奇功而被当时的将军赏识,屡次提拔,战役结束后最终做了个五品武官。
那将军是个惜才的人,在回都城前便叮嘱他不少事情,着重强调了太后与摄政王如今大权在握,要他学着隐忍,唯恐这难得的将才折损在朝堂争斗之中。
莫州骑着追云回到都城,拿了赐下的赏金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顶着那件满是风霜沙砾的甲胄去了曾青环所在的梨园。
三年过去,曾青环也算是成了角,不必再像当初那般辛勤苦练,受罚挨打。
日思夜想的猫儿眼近在眼前,莫州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总觉得做什么都像是亵渎。
曾青环与他同为男子,同样优秀,他怎敢在梦中那样折辱他?
“高了,瘦了,还黑了。”曾青环用眼神深刻地描摹莫州的脸,“好久不见。”
二人把酒,将彼此三年来的经历诉说,喝到迷迷糊糊间,不知是谁先动心起念,吻住了彼此被酒液浸染得通红晶莹的嘴唇。
隔日清晨,莫州满脸羞臊,醉得一切不知,唯独记得那个交缠的吻,只当是自己醉酒后不自觉间便做出了折辱曾青环的事情,心下十分愧疚,一副随时都要负荆请罪的模样。
曾青环看了他这样,没忍住笑出声来:“可是,昨夜是我先动的嘴。”
一向沉默寡言的莫州脸上表情一时间像是打翻了调色盘,五花八门,有惊喜,不知所措,茫然怀疑。
他们不愧是总是能想到一块去的挚友,永远都是这样的默契,就连这种违背人伦天理的念头竟也如此。
莫州想用那笔赏金替曾青环赎身。
曾青环却不愿意,怕他因此得罪了太后与摄政王。
莫州如今只是个五品武官,对上皇朝的权力巅峰,是毫无反击之力的。
最终,曾青环提议,买通梨园的管事给自己换了不久前进入梨园后,上吊自尽的女子的身份,又让梨园管事去管理户籍的府衙报了曾青环已死的消息。
于是后来便有了莫将军娶了一个戏子当夫人,并且极其痴迷的消息。
那时候对外传的自然不是曾青环这个名字,而是那死去女子的名讳。
不过历史从来不记得这些旁枝末节的名字,便如同那些王侯将相身后的美人,广为流传,却很少有完整的姓名,一个某地x氏便打发了所有。
曾青环这个名字,是后世人从莫州写给夫人的家书中寻见的,因此被认定无误。
成亲那日,曾青环穿着二人互诉衷肠时,莫州喜欢的那套头面,他从前觉得这东西屈辱,但想到莫州由此回忆着他,一次又一次,心里便觉得温热。
这头面也正是将军府中如今保存着的那副。
新婚之夜,他们赤诚相待,看过彼此身上的每一道伤口,询问来历,彼此眼中都是翻涌的怜惜与欲望。
莫父莫母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孩子昔年的旧友竟然就这么成了自家的儿媳,骂莫州大逆不道的同时,也怕这事儿被发现,毕竟……曾家当初的罪名是不敬太后。
曾青环理解他们的不安,主动住进别院里,也唱戏吊着嗓子给人听,维持戏子将军相爱的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