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卫军和女儿的谈话实际上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但他后来却感觉这段时间在他心理上持续的时间足够漫长,从而在他未来的四年甚至整个生命中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像是一个永远矗立着的里程碑或显著标志。他第一次拥有某种值得为之奋斗的目标,并不是那种贯穿着他前半生的被动的、无力的奋斗,其实那说不上是奋斗,而是迫于生计的劳动,尽管那种劳动也非常辛苦,而且人们常会说那是光荣的,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值得的、真正有价值的事。
在偶尔停下休息,独处并不由得陷入片刻思考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心中充满莫名的不甘和悔恨,觉得占据他所有时间和精力的劳动,仿佛并没有那么高尚和光荣,因为那不是他主动想要完成的真正有意义的事。尽管他的思考只是非常浅显和模糊的,如同隔着十几层玻璃窗看外面的风景,但他至少知道一点,他缺少一个主动的目标,一个真正想要完成的事。所以这次同女儿的谈话对他的意义格外重大,他在不断回忆和思考的过程中明确了自己想做的事,而且真正坚定了信念。
侯卫军在女儿身旁坐下,用深褐色的小眼睛温柔地看着女儿,正要开口,女儿便呜咽着说,“爸爸,我不上了……不上大学了。”她仍低着头,没有看向父亲。这话她已经想了很久,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但还是在这句话说出口后忍不住流下泪水,她又开始安静地啜泣,双肩让人心疼地颤抖。
侯卫军没有说话,他搂住女儿瘦弱的肩膀,用左手轻轻拍打她的左肩。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接触女儿了,在她们上小学和更早的时候,他常常背着或者抱着他可爱的女儿,或者把她们顶在脖颈上。自从她们上了初中,他就很少跟两个女儿有近距离的接触,到了高中,两个女儿住在学校宿舍,一周甚至两周回一次家,而他也总是在各个工地奔波,难得回家,更是连见面的机会都少得可怜。
他把女儿搂在怀里,她眼中的泪水和呼出的热气打湿他的胸膛,他才发现,原来他的女儿这么瘦弱,他是那么想要把她们温柔地抱在怀里,像小时候那样。
“这事儿你不用管,肯定让你上大学。”待女儿情绪平稳一些后,侯卫军说。
侯晓方向后坐了坐,挺直后背,从父亲的手臂中挣脱,“我是在喝你的血呀!”她用湿润的、充满血丝的双眼看着父亲大声说,声音微微发颤,有一缕头发被泪水打湿,粘在左侧额角和微微突出的颧骨旁。
“谁跟你说的?你三叔是吧!”他气愤地说,但看到女儿柔弱的脸庞后,立刻平复情绪,平静地说,“不是,你不是在喝我的血,是我要让你上大学。就六万块钱嘛,我跟你妈妈多干点儿活,肯定能交上,放心吧!你就跟你妹妹一样,去同学家转转,跟她们一块出去玩玩儿,该干啥干啥,这事儿你不用管。”但在说完这些话后,就连他自己也感到一股不安,就像医生常对得了重症的病人说一定能痊愈、放松心情之类的话一样,他许下了一个没有足够保证的诺言。
他从不说谎,也不愿意做出没有把握的承诺,但在这时,他只能这么说,而且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一个可耻的谎言。他认为谎言是说出的话与事实不符,但他并不是完全说谎,至少这个承诺中的目标和愿望,其中的大部分与虚伪和欺骗无关,而是关于他强烈的期望和憧憬,是他渴望完成的目标,但他的语气中仍透露着一种绝对、完整的意味,所以其中仍具有谎言的成分,尽管不很多。
侯晓方盯着父亲的眼睛,心里莫名地感到心酸,感觉有什么东西哽住嗓子眼儿,并顺着气管或食道往胃里下坠,让她心里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