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十万?”侯德发说,想接住转移话题让情绪稳定一些,不再停在侄女身旁,而是向前走了几步,“四年四十万。你凭啥?啊?”
范秀玲看到他情绪稳定下来,也不再说话,只希望她的丈夫侯卫军能尽快回来。
“你凭啥不去复读?凭啥让你上这大学?”侯德发用嘲弄和轻蔑的语气接着说。他在侯晓方身前三步停住,转过身,两手背在身后,身体微微前倾,略微伸长脖子,扬起眉毛,瞪大眼睛,从高处俯视着她。
她低下头,没有说话。
“想上贵族学校?”他说着环顾四周,扫过这个昏暗的、破败的、屋顶漏雨的小屋,“你不瞅瞅自己啥条件?你爸妈一年能挣几个钱?你弟弟妹妹不上学了?一家子吃啥?”
侯晓方又抬起头,这次更凶狠地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瞪我也没用,你告诉我有啥用?能瞪出几个钱来?”他说,嘲弄的神气更甚,松开背在身后的手,扯了扯深色对襟夹克下摆,把衣服舒展开。即使在夏天,他也会穿一件深色外套,胸口敞开,露出里面的藏蓝色纯棉衬衣。一般到了室内,他都会脱下外套,只穿一件短衬衫,但在这里他没这么做。
“那句话咋说的?”他扯完下摆后,继续把双手背在身后,仿佛不知道手能放在其他地方,“对,对了。人要有自知之明。是这个意思吧。吃不起的饭不吃,上不起的学不上不就得了!”
范秀玲这段时间虽然对女儿很恼火,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看到她被这么指责,她心里仍不是滋味。但她不敢打断侯德发说话,或者应该说,她同那一代还有之前所有传统女性一样,出于一种对来自社会和舆论的压力的恐惧,被迫践行着一种病态的行为准则,对男性有一种毫无理由的尊敬和畏惧。她觉得女人打断男人说话就好比小孩打断大人说话,会受到严厉的批评和惩罚。
“再说了,就是上了这个大学,你出来又能挣多少钱?”侯德发接着说。他同所有擅长经商和欺诈的人一样,有一个共同特征,话很多,或者说好听一点,能言善辩。但如果仔细对他们说的话进行分析,就会发现,这些话很多内容都是重复的。他们擅长把一句就能说清楚的话翻来覆去、换着法说,不过这大概也是一种能力吧。
侯晓方听出来了,三叔所有的话最终都可以归结到一点,钱。她知道他说的没有错,甚至很可能是对的,但同大多数发生无意义的冲突的对立双方一样,他们总是抱持着对自己观点盲目的、完全的、不可置疑的信任,从不尝试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所以他们不会知道如果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所有看似乖张的、不可理喻的行为都会变得合情合理。
简单地说,他没有靠近甚至不愿瞥视一眼她真正的处境,他不曾为她着想。但她不怨他,她不怨所有来到这个昏暗的小屋指责过她的人,即便是最应该了解自己的母亲,她也不怨她。
如同一个人尚未找到那件对他而言非做不可的事,就难以窥见生命的意义,或者更直接地,无法找到继续存在的意义,不过这样的事也不必多,只要一件就足够了,甚至已经绰绰有余,毕竟很多人一辈子连一件事也做不好。对于侯晓方而言同样如此,能够理解她、站在她的角度为她着想的人不必多,只要一个就已经使她感到满足和宽慰。而实际上,已经存在这么一个人了。她的父亲自始至终都同她站在一起,理解、支持她。她想到这儿,不禁露出了纯真的微笑,觉得自己仍能够忍受即将到来的一切,忍受所有人的非难和指责,心底却不会失去真正的光明。
侯德发注意到她脸上那非常轻微的笑,认为那是对他来说不可容忍的侮辱和轻蔑。
“你这是喝你爸的血!要你爸的命!”侯德发大声吼。他怒不可遏,瞪大双眼,眼球中的血丝不断颤动,将右手从身后抽出,用力朝着她的头指了两下,几乎碰到她的前额。
他觉得自己这两句话说得不错,很巧妙也很有冲击力。当她看到侯晓方听到这话后浑身一颤,泪水止不住涌出眼眶后,他甚至开始为说出了这样的话感到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