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纷扰，国事惟艰。朕承祖宗基业，继位旬日，然内有伦常之恶，外有胡虏压境，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以一州之力抗衡中国，胜败存亡难料。惟君臣一心，谋天命，尽人事，始不负祖宗之望，万民之望。

呜呼！

——《圣祖武皇帝本纪》

公元346年，大晋永和二年，盛夏，姑臧。

这一年的夏天似乎与往年不同，才是七月时节，但空气中已然泛出一丝寒气，让人没来由地心生戚戚之感。

窗外的风刮得很凶，位于姑臧城南的垂拱殿内亦是暗流涌动。张重华端坐在王座上，无奈地看着殿内吵作一团的文武大臣，心情苦闷到了极点。

五月丙戌日，父王张骏病逝于宜阳殿。在群臣拥护下，张重华以世子身份继位，自领护羌校尉，西平公，凉州牧，假凉王，改元永乐。

大丧之后，张重华纳胞兄张祚之建议，欲遣使赴邺都见大赵天王石虎，申言两家和好之意。时有奉车都尉张璩上书，言石氏异族贼子，悍然占据中原之地，凡汉家子孙者，不可与之同日月。再者，羯胡狼子野心，素无信义，若知国中大丧，必会趁火打劫，起兵来伐，凉州应未雨绸缪，以防不测。

张重华揽表迟疑不决，却惹得张祚大怒，遂贬张璩为宁戎校尉，出镇枹罕。

不曾想果如张璩所料，张骏尸骨未寒，张重华便接到流星探马急报，言石虎得知张俊薨毙，遂重新起用悍将麻秋为凉州刺史，起兵十万突袭凉州，兵锋所向，直指凉州咽喉，河南重镇金城。

张重华闻讯大惊，遂急召凉州六百石以上文武官员齐聚垂拱殿，商议应对之策。然而一连三天，一众文武也没有商议出个所以然，反倒是无形中分裂成了战、和两派，两相争执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

主战一派，以骁骑将军宋混为主，但支持者不过五七人。反观以庶兄长宁候张祚为首的主和一派，则是人多势众，战和之议甫一开始，主战派便完全落了下风。

张重华头大如斗，没登上王位之前，总认为这樽王座代表的是生杀予夺，威严无匹，普天之下，唯我独尊。待到梦想成真之后方才发现，这王位其实就是一席披了锦绣缎子的针毡，无时无刻不承受着锥股的刺痛和煎熬。

“大王，情势急迫，臣等皆以为，眼下之情势，和则存，战则亡，还望大王纳众人之议，速速遣使与羯胡议和，如此上可保全宗庙，下能使百姓免遭兵革罹难。”

张重华抬了抬眼皮，说话之人乃是阴塬，官居尚书郎。从一开始，此人便力主求和，乃是主和一派的核心人物。

“我凉州战骑冠绝天下，奈何便降焉？”阴塬话音刚落，宋混闪身出班，厉声道：“我凉州自士彦公以来，历经四代方才创下这片基业，岂可轻易拱手让于人？尔等要降便降，老夫宁死于沙场之上，也绝不言降。”

阴塬正要反驳，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缓缓地道：“老将军壮志可嘉，然则却是匹夫之勇。麻秋挟十万之众汹汹而来，我凉州无论国力或军力皆无法与之匹敌，如何与战？依本候之见，议和方为上策。”

宋混闻言大怒，倘若是别人，他断然会毫不留情地予以反驳，怎奈说话之人乃是长宁候张祚，当今凉王的胞兄。宋混尽管心中窝火，却也不好发作，冷声地道：“两军交战，军力固然是决定要素，然古往今来，以小博大，以弱胜强者，比比皆是，侯爷博学，岂不知曹操官渡破袁绍，陆逊猇亭败刘备之故事么？”

一文一武，张祚主和，宋混主战。但前两日的廷议，争执不下的一直都是其他文武官员，作为领头的两位文武重臣始终未曾明确表态，至此方才有了面对面的交锋。

张祚冷哼一声，正欲说话，却听张重华缓缓地道：“战也好，和也罢，当谋定而后动。卿等各抒己见，言者无罪，但杀人不可诛心。”

众人闻言，尽皆一凛，终归是廷议，总要讲究些分寸的。毕竟，文武不和，于国无益。张重华适时开口，听着是在和稀泥，却也让张祚和宋混不好再继续争执下去。

张重华心中微叹，是战是和，他心里并没有决断，但场中形势却也看得明白。

廷议现场，文武官员共计二十三人，其中支持张祚议和者占了一多半，张祚自不必说，同父异母的嫡亲庶兄，王室宗亲，以长宁侯之爵位领虎贲中郎将，掌管姑臧北大营一万五千精锐。

自张祚以下，姑臧内史赵长，乃是自己身为世子时便随奉在身边的老人，目下掌管着姑臧一应政务大权。

尚书郎阴塬，出身姑臧望族阴氏，虽然时下的阴氏自阴鉴谋反一事被迫自戕之后，其族人被迫退出凉州军政舞台，影响力已然一落千丈，但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阴鉴虽死，但其宗族并未收到牵连，因此阴氏一族的实力仍是凉州首屈一指的豪门之一。

又有别驾从事索遐，出身敦煌索氏，其族中势力与阴氏一时无两，被张氏王庭所倚重。除此之外，一大半主和派在凉州牧府亦各有家产，谓之世家大族，根系深厚。

张重华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一句话，以张祚为首的主和派几乎控制了当下凉州所有的军政要害职司。在如此强大的政治能量面前，别说宋混等寥寥数人，便是张重华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平心而论，张重华并不赞成与羯胡议和。一者，自先祖士彦公张轨单骑入凉州以来，历经四世，伐谋伐交，方才挣下偌大家业，从来没有过向周边胡虏低头的先例。二者，张重华继位不过旬日，王座尚未捂热，如何便甘心将祖宗基业就此拱手让与他人？

但若不与羯胡议和，又当如何？

在眼下战和双方实力悬殊的政治背景前，一个处理不好，不等麻秋打上门来，凉州先起了内讧，以他目前的处境，其结果可想而知。

张重华心中凄苦，人皆言凉州大马，横行天下。然则在这庙堂之上，衣冠楚楚之辈，往日里哪一个不是智计百出，堪称国之栋梁？如今突遭胡虏入寇，竟无一敢战之士，这如何不让他心生忿怨？

…………

与此同时，距离姑臧千里之外的金城，一场大战正蓄势待发。

金城，东连秦州，虎视陇西，西接河西走廊门户乌鞘岭，当丝绸之路要冲，实乃是凉州除姑臧之外最紧要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