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绯怔住。

迷迷糊糊地从那金碧辉煌的房间出来，迷迷糊糊地看见穿着纱裙的女孩们把那西装小伙子推出门外。

“出去拉，现在不准见新娘子！”

好熟悉的话，好熟悉的语气。

黄绯出来之后，再次怔住。

眼前是一条走廊，走廊走到尽头是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侧边一整排大大的落地窗。

窗外，高楼大厦附近的半空中，悬浮着各种全息影像，有广告，有直播新闻，甚至有电视剧。

全息影像的直播新闻里，是一片红色的天空和大地，大地上有一些白色的低矮建筑物，以及零零散散穿着宇航服的人在建筑物之间出没。

黄绯听不见直播新闻的声音，但是旁边有滚动字幕。

“火星生态环境改造项目已经正式启动，本计划由华夏，米国，俄国等多个国家共同合作，预计耗时......”

“现已开启火星移民资格预选通道......”

直播新闻滚动的字幕栏顶端，清清楚楚地写着，2041年，6月6日，星期四。

2041年？

空中时不时有造型科幻，大概是汽车的东西飞过。

因为那些东西的侧边，多少保留了轮胎的构造，应该是用来在陆地上行驶的。

这科技发展得也太快了吧，连飞行汽车都普及了？

就像八十年代的时候想象不到智能手机，19年的时候黄绯也想不到2041年人类早已登陆火星，大规模普及飞行汽车。

那些航空公司是不是得哭晕在厕所？

还是他们自己就放弃了飞机投身进飞行车的领域里？

然后他又开始不断地想起很多事情。

儿子考上大学，毕业工作。

不久前他看见一辆通体蓝色的飞行汽车降落在门前，二十多岁的儿子带着一个年轻女孩从车里出来。

等他们走出一定的距离后，飞行汽车停留的原地，地面向下打开，露出一个刚好能容纳车身的空洞。车子却没有一下掉下去，而是慢慢地悬浮着飘进了下方的空洞，之后打开的地面再次合上。

儿子领着年轻女孩进门见了他和老婆。

明明他睡那一觉之前还颇有些姿色的老婆，这时候也已经阻止不了皱纹在她的眼角形成浅浅的沟壑。

他记得准儿媳妇当天就给他们露了一手厨艺。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黄绯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一部老电影，电影里有个能快进人生的遥控器。

自己这是，如同电影情节一样，人生快进了？

黄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卫生间的镜子面前。镜子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半老男人，没有谢顶，没有啤酒肚，就是略微有些驼背。

黄绯也不知道自己又是如何从卫生间走出来，看到自己同样半老的媳妇，她一副匆忙的样子，拉住自己的手：“老黄，走，快到我们了。”

他跟着走进礼堂，漫天的气球，满席笑容的宾客。

好熟悉的景象。

他想起来了，今天是儿子大婚的日子。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记忆像是电脑上的文件一样，不断地灌输进他的脑海里，有一种他没有亲身经历过的虚幻感，同时又有眼下正在亲身经历的真实感？

大概是从哪里开始的？

从自己结婚开始，到现在儿子长大成家？

不......

黄绯想起来了，这种虚幻和真实交错的感觉，大概从他二十多岁在家里沙发上看到那陌生女子开始。

等等......

那女子真的存在过吗？

为什么记忆里清清楚楚地存在着那个画面？

为什么他只能想起看到那女子时的画面，之后却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那陌生的女子也再没有出现过。

就像她从来不曾出现过。

坚持完婚礼，老婆有点担心地看着他：“你怎么了？今天气色一直不太好的样子。”

“可能是有点累吧。”黄绯说，走出酒店门外，看见有一辆飞行汽车正在等着，两侧的门向上方高高地打开。

坐进车里，两侧的车门自动落下合上，车内的构造黄绯在自己古怪的记忆里见过，甚至都没有方向盘这种东西。

车子自己就飞上了天空。

同时还有电子合成的声音在车内轻轻响起。

“华夏交通智能安全第一】全程为您保驾护航。”

随着飞行车在高楼大厦间穿梭，黄绯看见有的大厦甚至中间有小段的空白窗口，里面多多少少地站着一些人。

空中有臃肿的大巴类型的飞行车靠近，悬停在窗口外，靠楼一侧的车体整个向上升起。之后那些楼里的人有序不乱地走进车内，侧边车体再落下合上，飞走。

是公交车，不，公交飞车吧？

空中来往的飞行车密密麻麻，没有交通信号灯，没有任何车祸撞击事故发生，甚至连擦伤都没有，一切井然有序。

飞行车落在家门前，待他们离开后再自行落在地面的空洞里。

......

睡觉前，黄绯望着天花板，又一次想起了一片近处是淡紫色，远处却是白茫茫的浩瀚云海。

眼前再次有了画面的时候，他看见自己和老婆坐在飞行汽车里。

岁月无情，老婆脸上已经有明显的皱纹。

嗯，又人生快进了吗？

飞行汽车没有后视镜的构造，但是随着记忆文件式地被填补，黄绯想起了车里是有镜子这种东西的。

毕竟不管什么时代，科技如何发达，女人可能都随时会需要一面镜子补妆什么的。

他看了看车里，面前细小机械臂手心圆镜里的自己。

自己的神色模样看上去和五十多岁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区别，但是细看之下皱纹好像比老婆多了些，实际应该是已经六十岁，七十岁了？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再次检查记忆，对自己年龄的概念已经有些模糊，只是托越来越发达的医学的福，看上去没有那么老而已。

飞行汽车降落在一处公园模样的地方，在空中透过车窗黄绯看到公园里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立着很多牌子一样的东西。

公墓。

他和老伴走出，车子陷入地下。

老伴早就在下车的时候就顺带从车里拿出两束鲜花，递给黄绯一个塑料口袋。

他接过，口袋里是一些香烛鞭炮。

然后他们一起走进了眼前的公墓，一眼看去，全是清一色的墓碑。

他和老伴在两座墓碑前停下脚步，墓碑上刻着二老的姓名生辰，灰白色的照片。

身边的老伴把鲜花分别放在二老墓碑边上，伸手扫了扫照片上的灰尘，轻声道：

“爸，妈。我们来看你们了。”

黄绯怔住，看着那两张灰白色的照片，突然间手里拎着的口袋掉在地上，双膝跪下，流下两行泪水来，默然无语。

老伴看他这样，没有说什么。

黄绯哭着哭着，突然笑了出来，是那种开心的笑。

被填补的记忆里，渐渐想起自己在床边，握着母亲的手，看着她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想起了自己在病房里，同样是在床边，同样是握着父亲的手。

父亲看着自己，眼神有些浑浊不清，颤颤巍巍地对他说：“你妈，比我早走，苦了你了，孩子......我走了，以后，把我和，你妈，葬在一块。”

自己只能点头。

父亲早已听不见了，同样在他的注视下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原来自己有好好地和他们告别。

在被泪水打湿的视野里，黄绯笑着看到鞭炮的烟雾升起，向空中飘散，露出后面轻轻摇曳的香火。

......

睡觉前，他没有想起那些几乎纠缠了自己一辈子的古怪梦境，只是想起了自己这走马灯般的一生。

睁开眼，黄绯看见自己还是站在公墓的墓碑前，墓碑上的照片里，老伴还是年轻时那最美丽的样子。

这一次，黄绯感觉记忆被前所未有地疯狂填充，庞大的信息量涨得头脑有些晕乎和疼痛，但好在勉强能够忍受。

然后，时隔几十年之后，他又听见了直接在脑海里响起的声音。不是梦境里的展尘，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有些平淡。

“准备好了吗？”

恍神间，黄绯想起了那天自己在家里沙发上看见那陌生女子的一幕。

那陌生女子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凌空一点。

他的身体随着对方的临空一点，自发地有无法控制的颤抖，然后黄绯记得自己对那陌生女子口齿清晰地说道：

“琴音，我想过完这一世。”

女子没有犹豫，立马点头表示同意，“好。”

说着，她再次用手指在他身前凌空一点，黄绯看见有一个金白色光环模样的东西在身前浮现，飘过来没入自己体内，不过并没有任何难受或者是舒适的感觉。

“等你准备好了的时候，就解开它，你知道方法。而且，有人在等你。”

这声音结束之后，叫琴音的女子就此凭空消失。

站在老伴的墓碑前，黄绯只觉得脑海里被填补的疼痛开始不断地加剧，直到濒临崩溃的地步，几乎要硬生生逼得他失去意识，陷入晕厥。

他听见琴音的声音继续响起：

“想起来，黄绯。”

“你的神魂，不至于这么脆弱。”

“解开术式。”

伴随着这个声音，脑海里的剧痛又开始渐渐减轻，黄绯看见自己的意识从苍老的躯体里分离出来，漂浮停在身体的上空中。

一如梦境中的灵魂出窍。

意识体的形态，也一如梦境中没穿衣服，五六岁小孩的尺寸，分毫不差。

他感觉脑海里有无数的片段，无数的记忆不停地浮现，重新被激活。

他看见自己伸手，对着那苍老的躯体凌空一点。

“解。”

仿佛能看见苍老躯体内里，亮起一个金白色圆环，随着他的话语化为粉碎的光点，消散在尘世间。

脑海里的疼痛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黄绯的意识重新回到苍老的躯体。

他向身边看去，看到身边站着已经是中年人的儿子，儿媳妇，还有几岁小孩模样的孙子，以及孙女。

他们祭拜离开后，黄绯还站在墓碑前。

远处传来孙子的声音：“爷爷，走啦！”

又传来了儿媳妇的声音：“让爷爷在那里自己待会吧，乖，我们走。”

他望了一眼他们向公墓外走去的背影，儿子和儿媳妇分别拉着孙子孙女的小手。

“妈妈，我们等下去吃什么呀？”

“想吃什么啊？”

“爸爸，我想吃火锅！”

“我也要吃火锅！”

即使他们走远了，黄绯依然能清晰地听见他们对话的声音，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丝毫没有因为给奶奶上坟而受到影响。

真好。

公墓外，有飞行汽车从地下缓缓地升起。

黄绯没有对他们说话，收回目光，弯下腰，手指轻轻抚摸过墓碑上的灰白色相片。

“谢谢。”他低声道。

谢谢你陪我走完了这一世。

谢谢你比我先离开。

让我可以从今往后，再了无牵挂。

愿你的下一世，也能像这样，和平而幸福。

现在，我要回去属于我的世界了，去承担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如果还能回来，我一定会去看你们的。

在墓碑前沉默了许久之后，黄绯的意识再次离开了那苍老的躯体。这一次，年迈的肉身倒在了墓碑面前，前方，还是摇曳的香火。

他飘在空中，看着脚底倒下的身躯，仿佛在给墓里的主人陪葬。

他看到有同样是来上坟的人路过，不久后有飞行车去而复返，儿子一路冲过来，抱着那年迈的身躯哭成泪人。

他看到不久后又有飞行车闪着灯前来，穿着白大褂的人们将那还没有完全停止生理功能，而实质上却已经是遗体的身躯抬上救护飞车，送往医院。

黄绯一路跟随，看着医生摘下口罩对儿子露出万般无奈的表情。

他看着儿子和儿媳妇将他葬在了他妻子的身旁，一如他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他看着自己墓碑上的灰白色照片，边上有鲜花的陪伴，前面的烟雾里摇曳着明晃晃的香火。

......

......

黄绯突然心有感应，看向身边。

身边的空中，出现了四个穿着黑色衣物的人影，三男一女。

雷刃，琴音，苏恩，以及，展尘。

展尘冲他笑着：“结束了吗？等你等的很辛苦呢，小黄绯。”

黄绯点头，望向天空。

五个身影冲天而起，眨眼间就突破了地球的大气层。

感觉不到风，感觉不到高速掠过大气层时应有的摩擦，阻力，燃烧。

面前是熟悉又陌生，黑漆漆一片只有零星星光的宇宙。

身边有黑色雾气从真空中涌出，包裹住黄绯，只露出头部。

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热。

“从今以后，我是黄绯。”

“也不再是黄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