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莉娅手忙脚乱地轻轻拍着广子彧的背脊帮他顺气,眼神一刻不离他。其余人越听他夫妇二人的对话越糊涂,画十三凝眉问道:“水井塔到底有什么不可见人之处?你们何至于把开塔分水此等小事说得如此重大?”
“你知道个屁!塔里已经快没水了!”阿莉娅一声积压已久的悲吼从肺腑深处喷薄而出。
“姐,你说什么?”伊莎吃惊地往前蹭了蹭步子,不可置信地瞠目道,“全镇子统共十多口水井都被圈在水井塔里,就算不加节省也能供全村用上几十年,怎么会没水呢?难道,你真的像村民们传言的那样,把水都卖给了别人?”
广子彧抬眸怜爱有加地望了阿莉娅和伊莎一眼,示意她姐妹二人稍安勿躁,他缓了缓气息,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千亩良田图》,动了动喉咙,好似十分艰难地启齿道:“水井塔里,在三年前就没多少水源了。那些年,风波镇周遭良田环绕,我带着全镇人一齐种了不该种的东西,几年下来,土地一年不如一年,直到最后所有良田都荒废了,大漠边缘的唯一一抹绿意也断送在我的手上了……”
“不该种的东西?”画十三一团疑惑,“什么是不该种的东西?”
“是药材。”伊莎当时年幼,但却清楚记得家家户户同进同出热闹争鸣的场景。
画十三眉心凝地更深了,他询问地望向广子彧和阿莉娅,他们深深点了点头,他又看了一眼同样一头雾水的京墨,继续问道:“为什么要用这么多土地去种药材?”
“你也知道,我们风波镇的位置地处两国交界,都说靠山吃山,以前我们都是只种些高粱棉花出去卖钱,有时候是跟商队,有时候是溜到大殷去,换些必要的衣物、药材。”阿莉娅不堪回首追忆道,“可那几年,你们大殷的药价就好像野草着火似的疯长,连许多汉人百姓都买不起药材了,更别说我们了。所以,我们索性就指望自己,反正有那么多土地呢……”
“可到了后来,你们发现,种药材不但可以解决一己之需,还能拿到大殷去卖个好价钱,所以就不加控制地疯狂种植药材?”京墨回想起刚刚通过石穴来到风波镇时,她曾注意到,脚下的黄沙私有异样,现在看来,果然是耕种过度才白白荒废了肥沃土地。
“药师姑娘,在下好歹也识得些许字、读过几本闲书,又岂会不知适可而止、过犹不及的道理。”广子彧皱着眉头唏嘘不已。
京墨比谁都了解这些年京中药价飞涨的情势,更知道某些商贩街借机囤货抬价,将病人的性命视如草芥,只谈价钱,遑论人命的种种。她半信半疑问道:“既然知道长此以往的下场,你怎能仍然带着所有人年复一年地滥耕滥种呢?”
“恐怕,子彧先生彼时已经处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两难境地了。”画十三的目光别有深意地望着广子彧。
广子彧先是一怔,平和神情中似乎隐隐泛起几分局促不安:“不错。当时即便我想阻止村民们继续种植药材,已经是有心无力了。我一遍一遍地讲道理,他们只会觉得是危言耸听,我把有关种植的书籍举在他们面前,他们视而不见。毕竟,他们只看见,日进斗金的药材真真切切地从地里一茬又一茬地长了出来。欲望一旦豁开了口子,再入情入理的道理也收不住。”
阿莉娅叹了口气接过话来:“夫君当时尚不了解,大漠里的流民一如散沙,到手的好处谁肯撒手?后来能耕种的土地越来越少,镇上为了争夺土地打架斗殴者越来越多,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随着黄沙一寸寸覆盖风波镇,水井里的水也在不断干涸,加上种药材那几年已经耗费了不少水源去灌溉,剩下的水真的不多了。”
画十三眉心一跳,恍然大悟:“难道,村民传闻的女首领独占水源唯利是图,只是阿莉娅的障眼法?”
阿莉娅瞄了一眼已经一脸茫然的伊莎,凛然解释道:“我了解镇上村民们的德性。单凭首领的一个名头,根本不会有人把我放在眼里,而如果让他们知道水井塔里水源无多,那么纷争就会从抢地变成抢水。土地没了顶多是断了财路,可若水源没了,每个人都有可能丧命,彼时的争抢势必无法控制,还不如我拿水作饵,收买壮丁来死死看住水井塔。”
“可是镇子上每天都有人被活生生渴死啊!”伊莎抹了抹满脸的泪水,哭嚷道。
“死丫头,你懂什么?如果不这样的话,死的人就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一群!”阿莉娅额上青筋分明,她想了想继续道,“这是‘以子之口,咬子之手’,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村民们自相压制,用好过让他们自相残杀。”广子彧苍白的唇边泛起一抹苦笑,他拉紧了阿莉娅的手,“我自认平生错事,不在毁了千亩良田。而是与你约好共赴黄泉,却还是忍心抛下你一个人独活于世,料理我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对不起,阿莉娅。”
画十三眸色凝重而复杂,他不禁拉住了京墨的手,向阿莉娅夫妇缓缓说道:“其实,子彧先生的忍心,何尝不是不忍。”
“子彧先生,呵,这四个字真是久违了啊。”广子彧稍稍敛起眸中款款深情与怅惘,他缓缓回过头来,凝视画十三许久,“你也是京城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