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瞧见又下雨了,就想着出来走走,听听雨。”
陈清晓朝着对方伸出手,江凝便快步走了两步握住那只手,掌心因先前被手炉暖着的缘故尚且温温热热的,手背却依旧冰凉,吃透了早春的寒意。
“你这丫头,怎的手背还是这般冷,也不知道仔细捂紧了。”江凝又是心疼,挨着陈清晓坐了下来,顺势把她的两只手都抓住,用手拢着放到嘴边哈了一口热气才揣进怀里暖着,早已失去作用的手炉则被孤零零地安置在一旁的石桌上,无人问津。
江凝的手比陈清晓要大上一圈,这样握着刚刚合适,“这个天气还是冷的,你要自个儿当心些,别出一趟门,祈福还没着落,就又倒下了。”
“我哪里就有这么娇气了!”陈清晓不服气地撅着嘴,眼尾却没藏住笑,她说话时又喜欢把调子拉长,本就没什么底气的话,尾音偏又绵软悠长,总像是在撒娇。
江凝不接话,只拢着她的手,时不时放到嘴边哈两口气,又塞到怀里捂着。
絮儿和小锦坐在稍远的地方说悄悄话,此处安逸,雨声滴答作响,陈清晓歪倒在江凝的身上,脑袋先是靠在她的肩上,后面又嫌弃骨头硌着了,又往下移了移,半缩在她的怀里,被她身上的热度包裹着,抱了个满怀。
江凝也由着她,侧着身子坐在廊前,蹭着怀里毛茸茸的脑袋,一面望向外头的雨。
“这场雨下得好,雨一下,才要真正暖和起来。”
陈清晓不接话,只安静地听。
“今年的冬天其实算得上温柔,全然不似去年那般凛冽,像是要把人往死里逼似的。”
陈清晓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眼皮子好似被人往下压,倒没有千斤重,却也难得睁开,只拉长了调子安慰道。
“瑞雪兆丰年,春雨润万物,今年的雪下的吉利,雨水也干净,都会好的。”
“嗯,鹤宜说的是,”江凝眼神温柔,“都会好的。”
之后又是一阵沉默,陈清晓猜想江凝应是想起了去年,天寒地冻的,真真是呼口热气都要担心会不会吃到一嘴冰渣子,掉滴眼泪都生怕糊住眼睛。
她无从知道去年的雪有多大,书中给予的描绘不算太多,只是偶尔作为江凝的政绩被提上几句,想来是不如她曾经经历过的那场永恒的冬日那般冷,可于江凝、于周鹤宜、于这个世界的所有亲历者而言,也足够让人畏惧。
江凝像是陷进回忆里了,絮絮叨叨地轻声说些什么,一会儿难过,一会儿高兴,陈情绪听不清,也未曾注意江凝放在她身上环抱着的双手在微微发着抖。
“鹤宜......”江凝的呼唤被雨声盖过,她抬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张熟悉的容颜,鹤宜缩在她怀里,闭着眼,鼻息平稳,格外寻常。
她却恍恍惚惚,至于惶恐,好像回到了那个鹤宜不在的冬日。
实在太冷。
那般冷的天气,长公主是不许周鹤宜出门的,便是允许,周鹤宜也决计不会迈出门半步,她太怕冷了,整个冬日都只宅在屋子里,一日三餐差人送进来,为了洗上热水澡,还特地在屋外搭了个棚子烧水,就怕打水的时间长了,送来的水冷了。
国公府门前拖着炭来往进去的人就没停过,周鹤宜的屋子里,每个角落都放上了火盆取暖,饶是如此,寒气也仿佛无孔不入。
京中权贵家的日子尚且不好过,寻常百姓家里就更不消想了。
江凝那时随父在余州,余州的天也冷,比京城有过之无不及,因着靠近江边,空气里时常夹杂着湿意,又冻又潮的,穿再厚的衣服也挡不住透骨的寒气,好在家家户户都有存粮的习惯,天气越冷,粮食反倒不容易坏。
那是一个难熬的冬天,不仅难熬,还异常漫长,长到差点磨灭了所有的希望。
江凝都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撑过去的,只记得余州的百姓们的面孔好像时时刻刻都浮现在她的眼前,叫她寝食不安,半夜里躺在冷硬的被窝里都会偷偷抹眼泪,又总忍不住反思如今的措施是否存在阙漏,有哪些地方还能加以改进。
余州人安天命,讲究随遇而安。往常冬天靠着山里头的东西大多数时候都能活得下去。外出保暖能用用动物身上的皮毛制成的皮草,在屋里则靠着在床上铺上厚厚的干草,在屋里烧柴火取暖,总归靠着身后的大山,大多数人都不至于被冻死。
但冬日带来的远不止寒冷,山里头的动物开始冬眠,江里的鱼也随着江水去了别处,加上余州少田地,雪一下,漫山遍野就难找到什么绿色了,用来果腹的东西只有先前囤下来的兽肉,配着点腌菜,也能凑合着挨过冬天。
而去年又格外特殊些,皮草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风,屋子里的火一刻都歇不得,否则便是铺天盖地的冷意席卷,往年冬天还够用的柴火,今年却是紧巴巴的,为保证供暖,余州的百姓只能冒着大雪去山里拖柴火回来。
而既要上山去,自然得吃饱了再去,倘若饿着肚子别说外头天寒地冻,就是寻常时刻也是危险万分,极有可能丧命。如此一来,原先勉强够用的存粮也不够吃了。
要想让百姓们度过那个冬天,要想他们能安稳的度过每一个冬天,还有太多的事要做。
江凝并不太懂得这些,但术业有专攻,她不懂,总有人懂,她知晓用人的道理。
好在此前她才到余州不久,见到了余州的落后,便花了血本从民间搜罗来了不少精于此道的能人,广发名帖,许以重金,动之以情......几番请下来,到底还是说动了不少能人到余州来,为余州的发展打下了基础。
去年的寒冬大约是老天爷降下的一场考验,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严阵以待。江凝一边对外安抚百姓,一边同诸位幕僚集思广益,把能想到的法子都想了一遍,再不断推演完善,等讨论出觉得能用的法子了,江凝便下令推行,派人时刻盯着,以便有不合适的地方能及时作出调整。
她都数不清那段时间他们一共熬了多少日夜,传了多少政令下去。
好在冬日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余州的百姓成功度过这个冬日。
他们往后还会过很多个冬。
那个冬天又冷又长,寄往京城的书信一封接一封,一半诉忧愁,另一半密密麻麻的,全是细细的叮嘱。
周鹤宜每一封都认认真真的看过,又提着笔字斟句酌地写下回信,里头不乏她自己对于余州状况的见解,虽言辞简短,甚至有的只是一个初步的想法,但眼光独到,总能一针见血。除此之外,更大的篇幅被她用来写上些日常琐事,字字不提思念,字字都是思念。
江凝不觉红了眼眶,眼泪挂在脸上要掉不掉,她低头看着怀里昏昏欲睡的姑娘,又轻轻笑了,泪珠子滚落在鼻尖又被拭去。
“疼不疼呀?”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叫陈清晓愣了愣,方才从冗长的剧情里翻出了个缘由。
江凝是个有野心的人,她从不甘愿就这样被女子的身份束缚一生,相夫教子或许是这个时代女子既定的命运,可那绝不会是江凝的命运。
余州之行是一次考验,也是她与陛下定下的豪赌,若是赢了,她将会得到一个与天下男儿平等竞争的机会。若是败了,那么余州百姓的怨怼,都将由她与她身后的江家承担。
陛下原先是不同意的,这个赌约是周鹤宜顶着毒太阳在御书房前跪了三个时辰,跪晕过去了方才求来的。
好在因为治疗及时,加之后续调养的好,周鹤宜的膝盖只难受了一两个月,如今早就没事了。或许是在御书房前晕过去的模样太狼狈,把一群人给吓坏了。
江凝更是如此,生怕她落下了病根,每到寒冬腊月就追着问她疼不疼。
“早就不疼了。”
“话本里不都说跪的久了,腿上落下病,每到冬日就钻心的疼吗,你若是难受了可别瞒着,一定要说出来。”
陈清晓失笑,“你这是盼着我疼呢!话本里说的哪里就当的真了?况且人家是跪了三天三夜,我这才多久,满打满算不到三个时辰,就中暑晕过去了。”
江凝却不同意这说法,“三个时辰也不短了!天都快黑了。”
陈清晓无意跟她争执,便歪着脑袋,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眼皮子再度顺从心意的合上。
“姑父快回来了吧?”
“快了,等父亲回来,我就要和父亲一起进宫面见圣上。”江凝话中的笑意更甚,她望着缩在怀里的姑娘,带着几分期许,“鹤宜,届时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我去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了?若是没有你,我一个人哪行?”
陈清晓勉强抬了抬眼皮,“我也没做什么,还得是你自己争气。”话锋一转,几分笑意不经意泄了出来,“但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是给你个面子吧。”
江凝哭笑不得,“那还真是多谢郡主娘娘赏脸了。”
陈清晓只笑,被盖住的乌黑眼眸不见半点笑意,好像被去年的雪给冻住了,冷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