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珞说:“五阿哥,娴答应只是您的庶母而已,那样的昏话,当然不是真的,不值得往心里去。您想想,皇后娘娘,梅佳嬷嬷,他们都疼爱您。这是因为您很乖,有好好地养病,是个得人疼的好孩子。”
永琪抽噎道:“我知道她们待我好,我会孝顺皇额娘,给梅佳嬷嬷养老,额娘生了我,我也会照顾她,但是,但是我一定要知道,额娘到底为什么要生我下来?”
他早就知道额娘待他和别的额娘待孩子两样——额娘从没问他身体如何,过得怎样,只是一遍遍叮嘱他不能向着皇额娘,要时时刻刻和她一样与娴娘娘站在一起。
他早就知道,额娘的关爱不会给自己。
但是,在木兰围场时额娘说的话,还有之后梦里的额娘说的话,无不昭示,他之所以出生,只是为了替娴娘娘洗脱冤枉,还有替娴娘娘对付皇额娘。他只想问清楚,在海兰眼里,他到底是个人,还是证据、是凶器,是从海兰的肚子里拿出来供娴娘娘任意取用的物件。
如果生他的额娘都把他当成物件,那么是不是他真的不配当一个活生生的人,不配有人心,不配有天伦,不配有喜怒哀乐,也配不上任何人拿他当一个“人”来对待?
他一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额娘,但是他现在知道额娘快不行了,这件事不问清楚,以后都没机会了。
璎珞叹了口气,抽出帕子给永琪拭泪,一边思考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脑中忽然传来消息:“进忠过来了。”接着,璎珞眼角余光瞥见一道人影,穿着一身晦暗棉袍,踩着花盆底闪过。
但这个穿衣风格分明就是如懿,璎珞登时警觉,站起来把永琪护在身后,厉声道:“谁在那偷偷摸摸的!”
那人却嘘了一声。
璎珞心下纳罕,提灯走近,却发现这人满面厚厚铅粉,一身棉袍是宫女的款式,只在领口袖口镶了一层梅花纹。然而细细一看,这人脸部和五官还有些棱角,仿佛并非女子,再定睛一看,这人果然是进忠!
璎珞这一惊非同小可,下意识一手捂住永琪的眼睛,看着进忠祈求的眼光,另一手打掉了他就要伸过来捂住她嘴的手,压低声音道:“你这是做什么!主子面前,岂能如此……装扮!”
进忠小声哀求:“璎珞姐姐,算奴才求您,千万别声张,奴才真是身有机密要务!”
璎珞早就和他合作过一次,如今见他这般打扮,又是在翠云馆附近,联想到下午面神的话,电光火石间,她有点明白进忠来这里干什么了。
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看看里间,又看看即使涂脂抹粉仍难掩憔悴的进忠,小声而快速地说道:“你疯了吧你!你现在大病初愈,走路都打飘,出了什么岔子能跑得动吗!”
进忠道:“放心,出不了事,旁的奴才不能多说,此地是非多,您赶紧带着五阿哥走吧!”
璎珞深吸一口气,掏出一个装着平安符荷包递给进忠让他戴上,叮嘱他小心,俯身抱起永琪:“五阿哥,现在出了一些意外,奴婢只能带您离开此处,得罪了!”
眼看两人离去,进忠深呼吸几下,这才下定决心般走进殿门。
而院墙外的一棵大树上,枝叶掩映着一个人影。
毓瑚在树下问道:“茂倩你藏好了吗?”
进保忍不住道:“毓瑚姑姑啊,这树那么高,她一出声得传出多远去,不定被什么人听着,她可不能回答您。”
毓瑚道:“唉,我总觉得这不太靠谱,真的行吗?”
进保小声道:“茂倩是御前最机灵干练的宫女,又是娇小身量轻的,在树上藏得住,放心吧您老。”
毓瑚:我不是问这事,我是问整件事!
进保没有正面回答毓瑚,是因为他心中同样没底——这个主意太过大胆奔放,完全超过他的想象,如果可以,他简直想揪住进忠的衣领子问他“你怎么也疯了!出花把脑子烧坏了么!”
可是皇上和进忠却十分笃定。
而此时,凌云彻正在院中对月嗟叹:“朱弦声杳恨溶溶,长叹空随几阵风。”声音尖细而虚弱。
树上的茂倩心下暗骂:这狗奴才哪听来的戏文,酸溜溜的!一天天的不好好当差,净在那儿长吁短叹的!
院中忽然响起一阵沙哑的吟哦声:“步虚声度许飞琼。乍听还疑别院风。凄凄楚楚那声中。谁家夜月琴三弄。细数离情曲未终。”
凌云彻忽地一怔。
一名“女子”娉婷而来,身着一身梅花纹样镶边宫女衣裳,头上戴着珠翠,手上戴着一个硕大银镶红宝戒指,长眉斜飞入鬓,眼睛细如丹凤,双唇厚而红润,沙沙的嗓子别有一番风情。
那女子走近,微微一笑,又哑声吟道:“仙郞何处入帘栊。早是人惊恐。莫不是为听云水声寒一曲中。”
凌云彻这么多年,虽只是跟在如懿身畔,但对如懿一颦一笑,早已铭记心中。此刻见这女子,竟然一时分不清她与如懿,可若说这女子与如懿有何不同,那就是她一身宫娥装束,仿佛只是因寂寞偶然到此的宫女,而不是已经被拘在皇帝身边的深宫妇人。
就像,就像曾经的嬿婉一样。
那“女子”哀哀凄凄道:“凌云彻……哥哥。”
凌云彻呼吸已经乱了,半晌才道:“姑娘是谁?”
那“女子”道:“云彻哥哥,你果真没认出我……罢了,你又怎会认出一个只是远远看着你的可怜女子呢。我本是与如今的炩贵妃娘娘同一年入宫的下等宫女,你从前在冷宫时,我偶然前去当差,就遇见了你。
看过了你的微笑,我的心中只有你。可恨你,笑也是对着旁人笑,伤心也是对着旁人伤心,还为了旁人成了……”
那女子悲伤地掩住脸:“你为旁人做了这么多付出和牺牲,唯独,你的眼里没有我……可是,可是我心中一直有你啊!今夜皇上与娘娘们在重华宫,我只想趁此机会,来看你一眼,以慰多年的痴心。你放心,我不拖累你,看过这一眼,圆了多年的遗憾,我即刻就走!”
说罢转过身去,哀声道:“雉朝雊兮清霜。惨孤飞兮无双。念寡阴兮少阳。怨鳏居兮旁徨。”
凌云彻从前爱过嬿婉,后来自觉与如懿之情始于男女,却终于守护,自己一生站在如懿身侧默默守护足矣。可是面前这与如懿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她何尝不是对自己痴心相待多年,也默默地远远看着自己,任由自己的痴心被埋藏。她不像嬿婉中途弃了自己,也不像如懿那般是自己终其一生都够不到的人。
何况,她和如懿是那样相似,甚至衣裳镶边也绣了梅花。
眼看那女子的背影忽然一歪,就向一旁倒去。凌云彻再也忍不住,上前搀扶一把,便把那女子拥入怀中。
虽然他已经是不能成事了,但他此刻仍是呼吸急促,面色潮红,温热的鼻息喷在那“女子”颈间。
周围一片寂静,仿佛整个世界只有这两个人。
就在这时,院外的一棵树上忽然窜出一道光芒,那光芒冲上夜空,炸出一朵璀璨的烟花。
同一时间,进保带着一队侍卫冲进去,将两人团团围住。
皇帝看见烟花,当机立断,说道:“看那烟花,仿佛是从后边的翠云馆发出来的,咱们进去看看吧!”
便带着皇后与众妃嫔走进一墙之隔的翠云馆。
凌云彻大脑停滞,眼睁睁看着皇帝和一众妃嫔进来,甚至还没放开手。
怀中之人却忽然变色,喝道:“狗奴才!认得小爷吗!”
凌云彻听到有些熟悉的阴柔嗓音,只觉五雷轰顶,这“女子”竟然是进忠假扮!
他即刻撒手,进忠方病愈就回宫伺候病中极难伺候的皇帝,元气本就恢复缓慢,这样又费脑子又费气力地折腾了一晚上,早就虚耗透了,凌云彻这一松手,进忠没撑住,直接摔在地上。
他想到病中做的那些梦,咬咬牙,强撑着爬起,面向皇帝呈跪姿,肃然道:“皇上,奴才已经查到,奸宄凌云彻,本性淫贱,心怀不轨,竟在潜龙之地大行秽乱之事!”
进保和从树上溜下来的茂倩也跪下道:“奴婢(奴才)愿意作证!”
众人惊呆了,有些胆子大些的嫔妃如炩贵妃、慎妃等,看到进忠的装扮,没忍住偷偷瞟了一眼如懿。
不得不说,还真挺像的。
而如懿,眉目冷然,眼中却隐有泪意。
容音即刻道:“来人,把小凌子押入暴室,明日审问,阿哥和公主们都先回各自母妃宫中!”
就在这时,与翠云馆一墙之隔的冷宫忽然现出隐隐火光,传来喧嚷之声。
接着,一道粗粝沙哑又阴森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乌拉那拉如懿!我要杀了你!”
墙头攀上一个白色的身影,依稀可以看出是个人形,但身上长满了白色羽毛,羽毛被黄白脓液黏在一起,结成一块一块的,看起来十分凌乱。
攀上墙头似乎已经耗光了她的气力,一语毕,她便翻身落下高墙。
地上满是散乱的羽毛和滴落的脓液。
她四肢并用地,朝进忠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