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升起烟柱也变得袅袅徐徐,也不再左盼右顾,悠悠的打着旋儿在铜炉正上方,再不往亭子案中间试探。
江彬不再盯着张永,但是左手依然抵着茶盏,右手捏住信封,转过头来看着邵喜,语气讥讽道:“邵大人贵为锦衣卫指挥使,我记得锦衣卫素来喜欢请人喝茶,倒不知晓锦衣卫自己也都喜欢喝茶的。”
邵喜中等身材,鹰眼鹰钩鼻,胡子修的整整齐齐。
邵喜双手递信,不亢不卑的道:“锦衣卫没有喜好,向来是皇上喜欢什么,锦衣卫就是什么。”
江彬双眼一眯:“但是义父正德帝在世时候也不见得喜欢喝茶,本将倒有不少窖藏的美酒,愿意与诸位大人共饮。”
邵喜只是双手微微前递:“平虏伯请先观信。”
江彬看着邵喜双臂稳如泰山,缓缓前递,自己再不接信,泰山虽远砸不到自己头上,邵喜的双掌却是缓缓指向自己脖颈。
江彬大氅渐渐向后扬起,如有鼓风机藏在屁股下,将大氅吹的呼呼作响。
信忽然在江彬右手前展开,邵喜也将双臂收回,放在腰边,绣春刀精美雕琢的刀鞘就在腰侧。
江彬不是哪吒,没有三头六臂,两只手一左一右应付着邵喜和张永,自然腾不出手来拆信封。
这信更不是自己从信封里跳出来,然后自己舒展身躯,在江彬面前搔首弄姿。
不过是方才,锦衣卫指挥使邵喜递上信、内阁首辅杨廷和大人微微低头喝茶、司礼监主管掌印太监张永递茶、江彬手接住信、邵喜话音刚落的当儿,牛皮缝制的信封就像沙子飞雪一样,一粒粒的散在空中,消失不见,而信其实不过一宽约四指,长不过约六寸的素绢条儿对折,信封没了,素绢自然展开。
信上写道:
“平虏伯文宜亲启:
新茶甚好,守仁已知会各巡抚,共饮新茶。
素知将军爱好老酒,不敢怠慢,
特令千户王佐,亲至北平护茶。
不日归京,届时将与将军共饮新茶。
正德十六年仲春
王守仁亲笔”
信尾盖有一大官印“巡抚南赣汀韶等处地方提督军务”。
泰山虽然没有向江彬压过来,但是山崩都不会变色的江彬终于脸色大变。
“好好好,好!”
江彬连道几声好,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意:“我没想到,呵,我早该想到的,这新茶王伯安确实能饮得,本将,又怎会不识抬举。”
江彬左手终于接过茶盏。
亭外一圈树林终于不在向外倒伏折腾,尽皆恢复原位。
张永这才松了一口气,背后风吹过传来丝丝凉意,却是后背早已被汗湿透。
邵喜缓缓退出亭外,亭外近百锦衣卫本来紧紧靠拢亭边,此时也随着邵喜缓缓散开稍离。
江彬将茶盏放在身前,抚摸着茶盖似在拉家常:“春寒料峭,确实要喝点茶暖暖胃。。。不知道,我那门生王佐何在,照理,这茶应他亲自奉上。”
正德十二年四月,武举大考,时任团营西官厅都督江彬、许泰和新宁伯谭佑等人受命监试武举,江彬是主考官,当届考生要攀关系都可对江彬道一声恩师。
而王佐的参将,也是他亲自举荐。按理自然是应当来拜访他平虏伯的。
但是江彬感觉今晚处处都是不能让他自然的事儿。
杨廷和将茶碗放下,捋着胡须笑道:“这王佐太不懂事,入京路过锦衣卫亲军南镇抚司府,随后冲撞了亲军左都督钱宁钱大人,钱大人非要和王佐比个高下,结果。。。唉,把钱大人抬上来让平虏伯掌掌眼。”
邵喜微微招手,身后两个红袍千户抬出一担架送到亭边。
江彬抬眼看去,只见担架上边仰躺一人,正是左都督钱宁。江彬的脸色变得不太自然了。
钱宁两撇老鼠须都卷了起来,眉头紧皱,闭目不语,嘴角有血,黄袍飞鱼服上飞鱼衬字在右胸处,鱼头上印有一掌印内陷,直接如拍断了飞鱼头上两角,连掌口纹路都清晰可见。
杨廷和叹息:“这王佐下手没轻没重,左都督钱宁大人虽然内里穿了厚厚铁板甲,还是被一掌拍飞,这不,已经扣了他参军官印,让司礼监温祥公公压着他去通州送茶了。”
“这是王佐的漕运参军印,请平虏伯过目。”杨廷和从袖口处掏出一方官印。
江彬耷拉着眼皮看都不看那官印一眼。
亭内半晌没人声。沉默,如同今晚的西山溪亭。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服软。
江彬深吸一口气,缓缓从口鼻叹出。。。
“哎,人老了,身子骨不行了,确实不宜再过多饮酒。”利落的端起茶碗,江彬一口吞下。将茶盏重重放在亭内案子上。
江彬大氅本来无风自动,鼓得如同灯笼,此时却感到春寒料峭,紧紧的贴在江彬身上。
江彬伸手将大氅领口自上而下系紧,遮住像两面大鼓一样的胸膛。“江某深感疲倦,旧疾复发,十分虚弱,只想在西山别院好好养病,这朝堂上下,还要多多指望诸位大人了。”
杨廷和看着江彬那透过衣袖都让人觉得狰狞的肩臂肌肉,听着江彬称病的十分虚弱,不禁眼皮直跳。
“大人好好休养,我等先行告退了。”
江彬垂眸看着茶碗,淡淡的嗯了一声。
杨廷和一行人抬着昏迷的钱都督瞬间越过小溪,林内涌出骑兵接应,瞬间竟有数千人马影影绰绰,护着杨廷和等人向京城中心赶去。
隐隐传来声响,“看好西直门。”
江彬背后树林里忽地涌出来无数甲兵,一领兵上前到:“大人,就这么算了?”
江彬依然垂眸看着茶碗不动。
天上闪电划过,照出了江彬铁青的脸色。
亭子边的香忽地燃尽,随着闪电光芒一同灭了。
随着香灰掉落,天边传来闷雷滚滚,大雨倾盆而下,亭子远处靠近小河的豆棚瓜架瞬间坍塌。
同时裂开的还有这座西山棋亭。亭盖自中间裂开,倒向两侧,亭内众人手忙脚乱。
江彬端坐不动。
茶盏掉落化作瓷粉碎了一地。
棋盘案子裂开,其他棋子尽皆散落在地,墨玉青玉做的棋子在残亭跳动,夹杂着砸地的雨声。
江彬凝视着前方唯一一颗尚在残案上的棋子。
天元位的一颗黑子,孤零零的暴露在雨中。